陈瞬

「明景王吕钺阿修罗帕苏尔前录」

　　回光返照时，有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儿子刚回青阳。

　　大雪纷飞，他在朦胧的梦中回到第一次给阿修罗烤羊的时候，那一夜他仿佛年轻了十岁，而那时阿修罗也只是个稚儿少年。

　　他长着妻子的眼睛，机灵讨喜；有他的眼神，惶惶茫茫。

　　他是从他最爱的女人身上掉下的他唯一的骨肉，血脉相连。

　　那个少年正新奇满满地转着他烤好的酥脆的羊腿左看右看。

　　吕归尘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过他，正如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羽然对他露出那双媚冶的红眸。

　　他只是不敢想。

　　他仿佛听见妻子分娩那夜痛苦而隐忍的叫声，鲜血在她身下染红了一片，浸透了姬野的白裘。他终于明白那个强颜欢笑的小女人在神殿大门合上之前就已经深深爱着他，并且有了他的血肉，可时间又如何能倒转回从前？分离的时候，他们两人都那么稚嫩，又互相有着那么多不对矛头的「我以为」。她那时候知道自己有了阿修罗吗？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那样粗心的女人，一心只在他和姬野身上，生怕他和姬野哪里哪里不好，常常把她自己忘了。那么多年，他混混沌沌，仿佛错过了一辆又一辆南淮的游车，眼前的迷雾从未散开，只有她人刻意为他铸建的海市蜃楼，虚浮地在他眼前飘着。阿修罗会是爱他的吗？在他负了羽然那么多年后，这个孩子跋山涉水而来，带着往生的苦痛和冬日的风霜，他当时是多么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奔向他怀里哭泣，告诉他羽然究竟是怎么死的，告诉他他这一路的艰辛和坎坷。可是他没有，当年同妻子分离时，那扇大门缓缓合上终生不相见，他不敢看羽然的眼睛，他没有多余的话。第一次见到阿修罗时，他害怕他的红眸，畏惧他如刀剑般通透的注视。这一错过，就是三个人的一辈子。

　　篝火烧的那样旺，少年啃羊腿啃得那样香。

　　他问阿修罗，“如果辛苦，那就不要做我的儿子了，也就少些事，好好活着多好。”

　　梦里的阿修罗摇摇头，“不是你的儿子，也是羽然的儿子，我又跑不掉。”

　　这个梦在此戛然而止。

　　吕归尘在泪眼朦胧中醒过来，枕头早已哭湿了一片。

　　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为他拟谥号的文臣跪在他床边，轻声问他。

　　“大君觉得什么字好？”

　　他仿佛在这一刻一下子看开了。

　　“昭吧，昭武公。昭昭明明。多美。”

　　一切都是真的。

　　是曾经在青阳广袤的草原上，奔腾而过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