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31)

有谁不是少年热诚。

:《真相是真》

:下一章跳舞。



  三十一、

  西门也静拜辞而出后,我又陪吕归尘坐了好半日。

  我静静地看着他想了很多,回忆起小时候他每次在我梦里出现的样子,和现在在自己眼前的这张脸并无差别;又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他,他却比我还要胆小,只看了我一眼,就怯怯地把眼睛收了回去;还有就是他虽然很喜欢我的这双眼睛,但每每朝我望过来,那双温沉的双眼却总是多了些别的什么眷恋或是痛隐。

  我垂着头坐在他面前,觉得自己颓败得真是一无是处。当年青州覆灭,我没能留得住我最爱的娘亲,这场宫变又差点因为自己的过失失去最疼我的爹爹。

  其实我娘是为了青州万民而牺牲的,我爹爹是个青阳人,青州的暴乱以及我娘的死和他又有什么直接关系?是我不该和白舟月一样,将他以道德作为束缚绑入这场权利游戏来,还要他为我犯的错收拾烂摊子。说到底,连我对吕归尘的爱都不算纯粹,而爱着我和他爱的最纯粹最简单的羽然,已经在五年前死了啊。

  想到这里我的喉头哽了一下,但是又拼命忍住了。

  他的手在我掌中渐渐烧起了温度,甚至在黄昏落日时动了一下。他不知是做了个什么样儿的梦,双目紧闭,却突然在梦中惊慌失态,反手扣住了我的腕。我被他这一握唬到了,知他是要醒过来的征兆,偷偷的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来替他掖好被子,而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从他身边落荒而逃出去。

  我风风火火的从内殿呼啦啦跑出去,动静难免有些大。巴特尔和白音正坐在门口,他俩百无聊赖,甚至枯燥得唱起了小调,正兴高采烈地玩着剪子包袱锤。见了我出来,他俩立刻正襟危坐,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奇怪。

  兄弟俩又朝里头使劲儿伸了伸脑袋,我看出了他俩挂在脸上的那点意思,摇了摇头,示意我爹还没醒。——不过他快要醒了。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是因为我不想被他俩三言两语留在这里等吕归尘醒过来。

  至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里背着吕归尘又有了许多秘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面对他。

  我向巴特尔借了块出入的令牌,又嘱咐白音找御膳房做点润喉的热梨汤,吕归尘身体一直不好,平日里用食比我挑剔,松露茶太淡不灌他的口,还是梨子汤甜丝丝的更好些。

  我不太放心,毕竟这兄弟俩马马虎虎的,一会吕归尘醒过来可别是拿折腾我的力气去折腾我虚弱无力的亲爹……万一给吕归尘捯饬成缺胳膊断腿的,我可咋和我含笑九泉多年的老娘交待?我想起羽然勃然大怒时一张俏脸宛如巫婆上身的可怕样子,忍不住抖了抖。

  ……简直是不寒而栗,女人真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于是我又不厌其烦地多说了两句,巴特尔上来替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信誓旦旦地打了两个哈哈,并拍了拍胸脯,而后我按照他所说的地方,踏上去找玉鹿的路。

  沿着花香袅袅的廊道一路走下去,天启的皇城仍是干净整洁,和宫变之前并无二致。宫人们依旧奉着主子们的要令,井然有序地穿梭在这金碧辉煌其间。一切在我面前进行的,和我初到天启时一模一样,别无异法。

  但是,也有细微的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中宫大殿外挂着的被战火灼烧得破破烂烂的蔷薇旗被换了下来,换成了燮军旗和百商旗。其中姬野的军旗通幅火红,惹人侧目,正意气风发地迎风招展。

  那样赭赫朱漓的颜色,看得我双眼一痛。这张牙舞爪的殷红燮军旗让我想起玉鹿。

  说来,这天启皇城中流动的每一毫厘空气,都让我想起玉鹿。

  可是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也没有再叫我朱雀的时候了。她就死在那夜燮军和百商兵围攻青阳的时候,因为我背水一战的一句话,当白家死士的后援来势汹汹杀上来时她迟迟不肯熄灭手中的火把,她就死在那个时候。

  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像泼,像倒。它滚烫地泅涌进我身体的每一寸,将双手浸得通红。她浓稠的血填满我皮肤上每一道纹路。

  殷红的像极了我眼前的姬野的军旗。

  我站在他后殿插着旗帜的台阶下,精神有些恍惚,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姬野身边的人认得我,没有阻拦。

  玉鹿被安放在后殿的中堂里,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床上,清艳容面一如生前白皙,只是没了活人的红润,双唇泛泛惨白,除却重伤后原本就有的矢孔外毫发无伤。我知道吕归尘把她保护得很好。

  夏日炎炎,哪怕入夜,温度也不肯降下分毫。东陆的气候一向偏热极湿,闷风循环整座皇城。但我推门进去的时候,迎面一阵寒风,刮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想应该是姬野的吩咐,有三两个宫女正肃色竖立在她床前,添着冰块摇晃着风扇,恪尽职守,为她的肉身散热。她换上了一身红白的纱衣,我看出来这是姬野命人为她清洗过身体。

  我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下去。

  有我的密咒,无须这些费时的人力。

  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

  将腰间匕首转换贴至胸前,我凭着透进房中来的夕阳血光摇曳着的影,习惯性的将脸藏匿到阴影中留恋不舍地看她,如从前和她同帐同寝的无数个深夜。有时候她也会睡得不安稳,在我的床上翻来覆去,带出巨大的动静,也会因噩梦而不断地颤抖,我也曾偷偷爬上床去在她浑浑噩噩时轻轻抱住她,等她在我怀里平息,等她在我怀里摒却纠缠她的噩梦。

  她常常在这时候用力地搂着我的脖子喊着爹爹,梦中落的泪砸在我臂上开花。梦醒时,又总会在看清我偷偷拥她的尴尬神色后,抱住我彷徨大哭。她说,朱雀,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爹爹死了,他死在东陆。可是你,你还有爹爹,你爹爹对你那样好,我好想我的爹爹啊。

  我和她有无数个相依为命的夜晚,有说不上轰轰烈烈的所有平淡过去,我们相互记不清彼此生命里所有的点点滴滴,却总能在尘埃落定后紧紧相拥。可这次少女不会再载着欢声笑语于我怀中醒来,也不会再有一张笑颜听进我的抚慰后在我掌中绽开,明丽得能够将我生命中所有的暗色拨开。

  但她已经烙进了我的生命里,她是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人。

  我伸手握住她不再跳动的脉搏,她腕上还牢牢地戴着那条手链,串铃作链的银绳编法粗滥,衔接口因年深日久而磨损,她甚至缀了一条彩绳上去维系,原本络着的银铃在那场大战中残去一只,一并碎掉的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弯下腰在她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吻,像从前在青州的秘卷中见过的那些仪式一样,我笑笑,将那条手链从她腕间脱了下来,贴在胸襟前收好。

  我知道她听不见,但我还是轻轻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我牵住她的手盘腿在她床前坐下,听到远远地有喧嚣声而来,声乐作耳,击鼓为兴。这想是燮军旗开得胜的号角。

  青阳在这场宫变的舞台中销声匿迹的这几天里,我判断,确是燮军得利最大。大胤王朝延续到如今的安帝白舟月,已六百年有余,若是她此番体面的退位,其实也算善始善终。

  九州英才,每一次拼杀都有无数白骨。九州之大,非一日可行遍。一个帝国都如此广阔,无数平民百姓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务生,自给自足。改朝换代对于这些勤劳朴实的百姓而言,除却换掉一个国号并无其他影响,比起话本之中所写的庙堂之上,谋士如龙,挥袖而尽起杀戮之景要来的平凡得多。这些精彩纷呈的争权夺利,永远只能当野史稗册博众生一笑乐呵。当变法真真正正要发生时,这些芸芸众生只会选择远避祸乱,谁也不愿去趟这样的浑水,动辄满门抄斩。他们只是依附在我们肩下的蜉蝣,谓这世道有一个明君仁帝,能让他们安居乐业。

  对于百姓们追求的国泰民安,对于野心家们不屑于来临的靖平之世,白舟月做得亦不是不好。相反的,她比姬野和百里宁卿这两个对王座虎视眈眈的男人更加果敢无畏,也更加显得不自量力。她守得这苟延残喘的白家江山多了近二十年,并且让大部分的黎民百姓在这片沃土上安身立命。我想,作为一个君王而言,躬身节俭,平禀实仓。这八个字,她担当得起。

  而姬野从我娘口中那个一杆枪仗义遍天下的热血少年成为了如今盘踞一方的霸主,这样天上地下的变化不可不谓话本中的佼佼。但我觉得恐怕说出这样话来的,多半是只看到了他糊在光鲜外表下的繁盛安泰,当年高喊铁甲依然在的天驱早就在他一意孤行征伐十六国时四分五裂,他抛弃了少年时的信仰,和吕归尘背道而驰,义无反顾踏上的是另一条路。

  群雄混战,帝星晦明的缥缈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得是真正的分裂山河,宰割天下的捭阖时期。任何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进程,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

  我想起巴特尔和白音私底下偷偷议论,当我坐在天朝上国的大殿之上,左居吕归尘之后扶持青阳时,我和他们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人。

  那么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握着玉鹿的手,想了很多。殿里很静,估计是刚才站在这里的宫女禀报了外头,无人敢进来打扰我。

  姬野不知是何时站在我身后的,我感受得到他的动静,因为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冲得我皱了皱眉。

  他没有说话,纵容我静静地伴着玉鹿的俗身。我不知道他从我和玉鹿之间会看到什么,我想也许他会看到曾经他和羽然的影子,或者曾经的羽然和吕归尘。

  “负责看押我和我父亲的亲兵,除了硬闯出去时,死在我和吕归尘手中的那两个,其他的无一生还。燮公此举,比及你过往之年,只有长进。赶尽杀绝……不过如此。”

  我措着词,揉一揉心爱的姑娘那双僵硬的手。

  “但是我谢谢你。谢谢你让青阳的众生在这九州大陆生还。不论你心中有何他念。”

  姬野沉默很久,最终迟疑着在我和玉鹿身后开口。

  “她倒像我一位故人模样。”

  “只可惜那个故人几年前死在了我的枪下,从此长辞人间。”

  他不无喟叹地说着,我听到他又提起金葫芦饮了一口,目光流连在我和玉鹿身上。

  我垂头,因为他的这句话,有莫大的苦痛登时就缠上了心肺间,只觉得要窒息,但我却缓缓地笑了出来。

  “你在看什么?燮公。你想在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你不必再看了。她不像羽然,她像她父亲,——你亲手封的那个虎翼大将军,他叫龙襄。”

  藏在我心中七年的真相终于在今番得以脱口而出,就在玉鹿已经没有心跳温度的身体前。

  我知道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有仇必报,见风就是雨地抓住我的小臂,也不可能再向我嚷嚷说,朱雀你在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报仇啊,不替我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跟你绝交!

  我苍凉地笑了笑,世事果然让我太无力。

  这可是她的杀父之仇啊。

  我抗拒不了那份痛楚从我跪着的膝下慢慢生出来。之前重伤得只差截肢的膝骨又隆出那份伤筋噬神的剧痛来,牵连着心肺,我甚至觉得有血汩汩的在膝下冒出来。

  姬野的身子似乎因为酒醉在身后趔趄了一下,然后他走得离我远了些,含混着酒液的声音宛如霹雳。

  “怪不得,有她父亲的风范,天真又傻。这样的人,在乱世中是活不下去的。”


评论(13)

热度(8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