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21)

“青州的最西端和瀚州之间隔着一座高万仞的勾戈山,主峰就是北陆的最高峰。”


:《真相是真》


二十一、


世间一切在此刻凝结,万物失了颜色。我惊惧地抬头看着玉鹿,觉得此刻的她已不再是当年缩在我怀里的小女孩,她飞的太高,我的脖子都要扭断了,她的脸在我眼中终于幻化成了羽然的样子。


那条记忆的绳索突然向上延伸,引着我拽着它笔直地往上攀索,所有未知的影像似乎被一把无形的钥匙解了锁,如放闸的洪水一般漫溉我心中,它们叫嚣着我头部剧烈的疼痛,吵着要公诸于世。而我混乱模糊的脑中长啸而过千军万马,它们远远的朝青州奔腾而来,踏碎一地的响雷轰鸣,顷刻间我的故乡血流成河,我仿佛就置身于那一片水深火热之中,握了满满一手族人的鲜血。这些场景不断变换,轮转着碾过我的眼前,最后是羽然毅然决然离我而去,她撑开那双千载流华的翼凌空万丈,婉转的歌声飘渺四面八方,被万箭穿翅后坠地,芳影绝迹人间。


那条手链还拴在玉鹿的手上,她凌空,狂烈的罡风加急它的促响。


我又想起了羽然。我想起青州的最西端和瀚州之间隔着一座高万仞的勾戈山,她离我而去三年,她的魂魄会否翻过北陆最高的主峰来到青阳看我,正如同我每个辗转不能寐的夜,只能在朦胧的梦里魂归故里一样。


我看着吼叫着立军功除叛逆的燮军抄起兵刃从玉鹿身下疾驰而过,刀枪无眼的战场上,他们无一不是拿命在和神佛拼换生路,燮军中的每个勇士都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每个人都是英勇无畏的亡命之徒。


人潮如海,血汨而行,杀戮还未停止,却无人记得抬头看一眼为他们点亮火把的那颗璀璨明珠,玉鹿只是静静的飞悬在上空,沉默着解救无数人脱离苦难,那支火把在她手中点亮末世的光。


乱世总喜欢捉弄她们这些美丽的女人,即使这些苦难不该是她们所要承受之痛。羽然是,如今玉鹿也是。


这时候,我先前在后殿听到的那声箭鸣再一次响起,如雄鹰飞掠过天际一般尖啸着响在耳边。我知道那支箭的操众者定是不输给羽然那样弓力的猛将,因为我听得出箭脱其弦先有利啸,这是从前在青州羽然教我箭术时曾说过的箭道,重箭要么一击即中,如果实在无法毙命自己的目标,只能全身而退。


箭密如蝗,身后无数个白家死士被刃中要害倒下,我知道长啸的这支箭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即便我离她尚远,我来不及多想,抬脚展翅飞跃腾空的动作反应快过于脑子。我以毕生死力握紧匕首,指骨捏的咔擦作响,循声回身对着箭势的方向将匕首的锋面横了过来,兵刃交接擦出一长串金色的火星子,硬生生给青梅竹马抗下这致死一击。


那箭的力道实在太大,我抗下这一击几乎费尽全力,锋面与箭尖相交的火花烧伤了我的右脸,我的余力不足以维持黑翼凌空的作战状态,只能踉跄着单膝跪落降到地面。


但当我刚起来,未等缓过神松出些力气来,已经有数不清的燮军援兵乌泱泱如蚁雀涌此方,四面八方将我和玉鹿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握着冰冷的兵刃,刀锋的寒光几经照掠刺痛我双目,我在眨眼之间依稀看到,方才在大堂之上参加夜宴的青阳群臣已经全部被燮军挟制着带了上来,和我和玉鹿一起困在这一片废墟里。四遭相围,成势天罗地网,如同将我们锁在腥风飘荡的荒凉刑场,我们脚下所踩的废墟,正是将要葬身之地。


群臣望向我的目光就像是望着一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我已经浑然没有了畏惧,我再次举起了匕首。我抬眼高眺,约五百米之外的望楼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公侯装束扛着燮军旗,但不是姬野,我想应该是他弟弟姬昌夜,一个虎目凛凛的主将握弓,我猜他是古月衣。我读过九州名将的人物册,知姬野帐下有群雄依附,个顶个都是人中奇才,其中以古月衣为首,他的箭术据说与羽然座下已经绝迹的鹤雪不相上下。


姬昌夜迎着我的目光高高挥舞着红彤彤的燮军旗,神机营和弓箭手的进攻获此暗令得以停下。我站在台下,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任他二人欣赏。


“青阳世子虽尚稚趄,却已能以一人独力压我古月衣这一箭,已然实属不菲,末将佩服。”


我看到古月衣违抗军令,毫无忌讳地丢下他手中的弓箭,他双拳抱拳朝我作了个揖,最后以下臣之礼给我深深一躬。


“我全力一击不曾得手,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女子起了杀机,这已让天下不耻。主将再让我射杀那名少女,便会成为千古罪过。”


他说完,安静地退到姬昌夜身后,我只无力地笑了笑,浑身的血液滚沸得厉害,一步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深知姬昌夜如若下一刻便下令让燮军进攻,哪怕我真的是三头六臂的阿修罗转世而来,想来也束手无策,我一个人如何能抵挡得了那些火炮和弓箭?就算是吕归尘,怕也是会葬身于此。更何况我现在要救人,而不是要以这些人的命作为赌注,在天启杀个血流成河来名垂青史。


我束手无策,绝境之下甚至产生幻觉,妄想如若这时候给我一支二百人的虎豹骑多好,只要两百人,也许我就能拼出条血路来,带走这里所有的青阳人。可是现在,等待虎豹骑的支援是唯一的希望。


浓烈的硝烟滚滚而来,踏着的碎石下渗出猩稠的赭液,我知道下面压着一具正在破碎的尸骸,我朝着玉鹿笑得也放肆,风息将我的低语带给她。


“现在我们插翅难逃了,玉鹿。”


“举好你手上的火把,用它照着我临死之前的样子。如果你还敢不听我的话把它松开,我们就都死定了。”


我咬牙切齿,松动骨骼,再次凝力试图展翅,用上了身体里所有可用的和不可用的血脉,背骨的疼撕心裂肺,玉鹿洁白的双翼正抖在苍穹之上照拂着我。


铃铛手链的响在耳畔,我默念三遍羽然。


用你赐予我的力量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有动作的迹象,姬昌夜冷冷的举旗而立,在百米外的望楼上看着我,古月衣没有动手的打算。双方僵持不下。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远处本是已经平息下来的火炮声突然又响了起来,震得地面晃了三晃,我本就因为妄图凝翅而有些脱力,无法站稳,踉跄着退了三步。那刀光剑影越来越近了,伴随着和方才燮军一样高昂的杀声,是有人朝这边杀过来了。我颈子里滚着冷汗,顺着我的背滑下去,浸湿了我的白袍。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却反而越来越镇定了下来。我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冷静,我心中闪过一个极其奇异的念头,我想,如若是来援的燮军,我便展翅腾空同玉鹿一起被万箭穿心,和她共赴黄泉,同生共死总好过像我爹和我妈一样生离死别。我这样想着,居然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觉得自己生下来就那样孤单,死了反而有个红颜知己陪伴,这已经是本要成为孤魂野鬼的我的莫大幸运。我向来不怕死。


但吕归尘那高大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拦在了我的前头,一下子将我眼前可见的光和人群连绵挡住了。他仿佛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一般,岿立不动,替我挡住了所有的黑暗和邪风。


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人软下去,喉结重重地滚下一口腥婒的浊气,握着匕首的手稍松一些,我百般感动之时居然不合时宜的在心里损了我爹一把:他这回终于像是我爹了啊。


可当我坠在小腹的心脏重新归位,再次审视如今的局面,又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任它慢慢地翻滚上来将吕归尘立在眼前的身影淹没。


连救援带来的虎豹骑都只有百人不到,想必是被白家军拦在路口,只怕和我们一样也是凶多吉少,前有狼后有虎,中间还夹着一个百里家随时都可能跳出来。


我知道,光是看他这满身的血污和苍白已极的面色我就知道了,青阳这回恐怕在劫难逃。


我想,我这个人无福陪伴我母亲去奈何桥边喝那碗苦兮兮的孟婆汤,若能在这次宫变中亲自送走吕归尘或是死在他前头,其实也算是圆满,至少我生下来时和我母亲孤苦无依,但他死前我能让他体体面面的走,或者,他能体体面面的送我走。我甚至连遗言都想好了。


我看着吕归尘的背影笑了,我说,“你迟到了啊,阿爹,十五年。”


我小时候陪羽然和玉鹿玩捉迷藏,总是幻想着,能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和他现在挡在我面前的这个身影,高大得重叠在一起。他会躲在假山后面,捧着我最喜欢的糖人跳出来,给我一个惊喜。


后来青州暴乱,我为了自救和救人,一次次的举起匕首,在血泊中被人撂倒,又在尸骨中站起来。我踉踉跄跄地从深夜走向白昼时,也能看到他的身影,如现在一般立在我眼前,宽厚的手掌带着粗糙的老茧落在我皆是血纹的脏脸上。


可我如今告诉他,这十五年的捉迷藏,你迟到了。


但是不要紧的。


“吕归尘,如果这次都能活着出去,我就带你去看看青州的满天星,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羽然有多爱你。”


我笑着朝他说道。


我知道他心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裂开,那个空洞一寸一寸逐渐扩大,我能感受得到他心口正剧烈地疼着,这个而立已过的男人背影那样高大,他是雄霸草原百年一位的君主,却在这种时候和我这个乳臭未干的野小子一样,浑身如同筛子似的,抖得那样厉害。


羽人可以把人的魂魄从地狱里拉出来,让那些怨念的,悲哀的,遗恨的,失落的灵魂再让他们在最爱的人的眼里心里再活一次。十年生死,让吕归尘跨越着这无数时光再看到所谓真相,羽然,谢谢你给我的能力。


“你没有阿爹,娘亲是天神赐福,才能生得一个你这样可爱!”


“因为是你阿爹和娘亲一起生的呀。我们阿苏罗,一生下来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哦。”


“我们阿苏罗就是只小狮子,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黑黢黢的,那么恐怖啦?”


“阿苏罗,我不能陪你打叶子牌啦。”


“阿苏罗,娘爱你,千金不换。”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来,我母亲一头如瀑布般柔直的长发,青丝柔软细腻,一双玫瞳明艳妩媚,惨白的月色照耀下,神情只剩凄惶沥沥,留下温情深深。


她跟着那缕惨白的月光一起坠落在天际,冰肌玉骨,消散在天地间,灰飞烟灭。


她再也不会回来。


我站在吕归尘身后,眼角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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