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36)

《归去》



  三十六、

  自从那夜鬼祭吕归尘从白舟月那回来以后,他的精神看起来似乎比刚到天启时好了很多。我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为了自己连日下去的工作量头痛。虽说吕归尘看上去面色清爽了不少,但碍于我俩还在姬野的眼皮子底下,他突然就有了不理政事的理由,这理由硬塞到我脑袋里还特别冠冕堂皇,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反驳。

  面对他那双十年过尽沧桑却仍一如少年的清澈眸目,我撑不住他过于柔软的注视,我撑不住他的言辞恳切,我撑不住他向我求情缅怀羽然。我……我十分不争气地低下了头,人生头一次屈尊出卖了我的灵魂。

  想当年我常说,没爹的孩子早长大,如今这艰难的生活却又让我知道了,有爹的孩子也要被爹督促着快点长大。

  ……

  于是接下来那几夜,当外头夜市开坊歌舞升平的时候,我只能望着窗外烟花盛放的美景无语凝噎两行泪。我无数次的咬着那支吸饱黑墨的毫笔,默默地听着殿外陪着我打坐的巴特尔兄弟百无聊赖地偷偷打起叶子牌。我痛心疾首地拍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直挠得雕花木的桌面多了好几重指印。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悲惨。

  至少那夜我并不是空手而归,我带回了那个一眼就相中的瓷金酒葫芦,爱上了东陆的女儿红,那是北陆没有的东西,北陆的古沁酒虽然也凛冽甘醇,但入口总少了几分柔嫩。也是,那毕竟是驭惯了骄矜烈马的男儿们喜欢的酒,当然酒里也会酿着草原人天生的恣意张狂。

  吕归尘没敢和我说他究竟和白舟月聊了什么聊了一整夜,就说是去把当年送给她的某个东西要了回来,——他说那本来是给我娘的。我再问,他还只是不肯说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什,因而我也就不勉强问出个所以然了。

  我倒不是因为什么原不原谅,而是我觉得,羽然既然已经香消玉殒,这些仪式感一类的表面东西,就不用再追究了。但吕归尘明显不这么想。

  在我卷轴加身忙于投身青阳政务的时候,他其实也没有闲着,他开始亲自草拟追封我妈和玉鹿的诏告,他先是写了一封亲笔密函,派了一小队虎豹骑驭着最好的东陆千里马快马加鞭回青阳,把信辗转交到大合萨手中。我想那应该是让大合萨去演命算筹,找风水宝地,拟封号一类的事儿。

  这件事很快在东陆朝堂都传开了,不几日,各种谣言传闻纷至涌来,隔着那堵厚厚的砖墙直窜到我耳朵里。巴特尔和白音每个时辰都能听到不一样的说辞演绎。恰逢有一夜朝务太过于棘手,把我听得烦了,遂也学吕归尘当大君的样子,冷着脸厉声教训了他俩一次,从此堵上了这对兄弟的嘴。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下这悠悠之口在谈起这种桃色八卦来有多么不入耳,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一路长到如今,听到的有关于我们一家人的传闻演绎,只怕是比一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吃的米都多。我深知堵上伴手好心提醒的嘴根本没用,还是会有带着恶意的旁观者不请自来。

  有一回我从稷下学宫下夜回来时,天色还早,就在放置着玉鹿身体的冰殿陪她多待了半个时辰,我陪她从心无负绪坐到满腹怅然,才终于起身,走回去。路过那一列回宫之路上必经的宫人廊房时,便听见里头有太监宫女正对头私语,自以为身处无人之地有些肆无忌惮,脱口之语愈加没有分寸。

  “听说了吗?青阳这下封了大阏氏了,是那个青州女王。”

  屋里灯火通明,映出两人的身影投在窗上,拉得老长,两个人头对在一起,分外暧昧,只看得那小太监拣了些碗里的吃食塞到嘴里,头也不抬地答道。

  “大阏氏?哎,我早就觉得那世子不是我们女帝所生了。陛下那样温柔婉转之女子,怎么可能生的出来。你见过吗?他那双眼睛通红通红的,平常倒还好,一气儿肃色下来,狠得竟像要吃了人似的。”

  “胡说什么啦,怪吓人的。”

  “谁胡说了!”

  他抬高调调压低嗓子驳斥一声,手不安分地朝小宫女身上摸了去,“他就专门喜欢吃你这种的小浪蹄子!”

  女孩儿不经逗,痒的咯咯直笑,身子忙往后躲了躲,咽下一口东西,支吾着嗯哼了一声,像是认真思考了一番。

  “我见过那世子一回,他呀,长得比我们正经东陆男人还文气,身上也没有北蛮子的牛羊味儿,一点也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子。你们嫉妒自己比不过人家生的好看,就到处乱说话啦?”

  “切,你见过他生气吗?他生起气来和燮公别无一二!哪是那青州女王和大君生的啊,分明就是……”

  他说到这里我便没忍住,一脚踹在门上,踢烂了半边门框,跺着步子踩了进去。

  逝者已逝,活人的嘴不闲着,非要给红颜薄命的佳人安上些什么罪名,好彰显得是青阳和青州祸水东引,宿攀高枝。

  真是可笑,这是羽然稀罕了还是我稀罕了?我稀罕姬野什么?名姓地位还是荣华富贵?

  小内侍见是我进来,大惊失色,唬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不停,脑门子都撞出了血丝。赶趟我心情不好,一句话也懒得听他辩,连日积累的疲乏与郁火都卸在他一人身上。

  我在后殿亲眼见完他挨了三十个板子还没有解气,我叫来那一院子宫女太监陪他在秋夜雨寒中跪了整整一夜。

  我闷声不响地带着郁气往回走,心中窝火已极难以消溃,不意脚程就快得像要起飞了一样。好死不死,冲到那拐角处又恰巧飞出个姬野来,好巧不巧,正好突然又和我撞了个满怀。

  ——真是吕归尘作的冤孽全报应在我身上来了。

  我费了须臾功夫重新站定,挺直腰背匆匆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捧了个什么东西我没看清,我实在懒得搭理他,闪电一般的马虎着行了个不像样的礼,嗖嗖的踩着步子往回窜。

  他却来劲把我喊住了,“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你是查户口啊还是审犯人?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吕。

  我在心里驳他,面上不动声色,坚冷如冰,一字一顿从门齿里蹦出来,也懒得回头看他,“回宫。”

  “你爹教了你两年,就教会你这么对救命恩人?”

  他在我身后闷闷地笑,出言嘲讽。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言辞的推拉游戏上,毕竟我手头压着一堆事,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迈出一大步。

  “等一下。”

  他却又叫住我。

  我再次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把这个替我交给他,后天你俩回青阳,我想我就不去送了。”

  他走了过来,将铁头盔塞到我怀里,我抱它在手中掂了一下,沉甸甸的,是挺有份量的。

  我不认识这个东西,也没听吕归尘提过他和姬野之间的事,但我撞上他对上来的眼,正颇有深情的看着我。

  我忍不住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之方才的气根本没消,不乐意领情。

  我把东西塞回他手里去。

  “你们俩的事,自己说清楚,我没什么身份做中间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冷冷的说,“一会让人撞见了,又说是东陆的燮公和青阳世子私相授受。你难道真想凭空多戴顶帽子?”

  我扯了扯嘴角,也学着他刚才的笑,回敬过去。他似乎是急了,气的脸红上来。

  我懒得再和姬野他老人家拉扯,也懒得管他怎么想我,那有什么意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杀了我,我在姬野眼里不过就是个缺心眼又没礼貌的死孩子,那正好,我就没礼貌到底好了,才不算愧对于燮公的认知。

  东陆的这些人个个都不是善茬,东陆的这个朝堂处处都能烧起燎原。而我能做的,就是和当年的吕归尘一样,挺直腰杆,蔑拒这些肮脏俗事入我阖门内。

  我在夏夜蝉鸣星空深似海的六月踏着月光而来,离去时满身秋色,带着我青梅竹马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冰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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