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35)

《故象》

  三十五、

  我回过身打算擦擦眼睛,就见那个穿著华丽、面色如霜的少女好像很久以前就站在了我的身后,她此刻正睁着那一双乌黑通透的眼睛望着我,我看见她时不意就对上了她深不见底的眼睛,凛冽的眼光仿佛能将我这个人心中所有的所想用这须臾的对视穿透。我吓了一跳,很快又反应过来,收拾好情绪,东张西望了一下。她身后来来往往都是畅玩夜市的游客,每个人都穿着普通的便服,却没有一个路经她身后的游客停住脚步,我纳闷:她从宫中出来竟然没有带任何随从?

  但她似乎不在意这些,她站在离我两丈不远处,正仰着头看我。

  “小寂郡主?”

  我拎着酒葫芦站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

  今夜的坊市游众如云,万人空巷。街市和小摊上除了各色各样的精致小物,最常见到的便是姬野的燮军旗了。真不知是究竟是习俗鬼祭,还是姬野庆功。她应该是得到了特许,才能从那四四方方的宫墙中脱身出来。

  “我娘给我挑兔儿灯去了。”

  她像是看懂了我张望的目光,负手而立,持着端庄的姿态回道。

  “哦。”

  我又灌了一口酒,酒液滑过舌尖润过肠道,刺激得我啧啧出声。这酒口感醇正凛冽,无愧于那老板口中所说的几十年才得一酿的珍稀女儿红。在这样的刺激下,我紧绷的神智放轻松了些,对她笑笑,顺口开了个玩笑。

  “我以为郡主又要走丢一回,然后央求我送你回去。”

  她听完这话却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急忙否认,也没有想要撇清关系的意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极认真的想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似乎费了毕生的胆力,但依然声如细蚊:“我确实是想来找你的。”

  我调笑的嘴角就凝固在她这句陈词中,心中有十分的疑惑,面上却只表露出了自己的惊讶,“为什么?”我知道如若我不反问,她是不会继续把话说完的,所以我就势问了下去。

  “今夜我父亲大赦城中,宫中一半的宫人也都放了假出来了。我就想,你会不会也跟他们一起出来了。”

  她垂下一只手贴在身侧,偷偷捻着自己裙边的金丝。她今夜换了一身新衣,是水蓝色的中纱,整个人看上去如同春湖一般含蓄,裙角在风吹下或是走动中总是能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上面精致的裁纹跟着晃起来的模样就像是湖面折泛的波澜。

  我回味着这地道的女儿红酒味儿,点点头表示肯定,“你猜对了。”

  她认真的神色像是在完成一件不做就会遗憾终生的事情,那双眼睛看得我有些心虚,也让我觉得分外讽刺。她挖空了脑袋让她母亲带她出来游玩一遭,侥幸着想见我一面,不知费尽心思挤进皇城的吕归尘见到白舟月时,心中所想是否亦如她是。

  “你上次说要回给我谢礼,我怕你回了青州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所以我想来找你拿。”

  她挺直腰背,那夜面对姬野时的惊惧恐慌已经荡然无存。

  我这才恍惚着想起来,上次分别时正值城中突围大战,外头血光冲天,为了哄她和西门也静回屋歇息,我敷衍着答应下次见面时给她带一件像样的礼物。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乱世中还能不能再见。这是无心之诺,但她放心上了。

  我今夜会出门,完全是被巴特尔兄弟二人死缠烂打地拽出来的,身上除了钱锭子根本没有带别的东西,一时间还真掏不出什么物什送给她。我想着要不要带她去那边的小摊上全都转悠一圈,让她自己挑个中意的珍玩带回去,又觉得我和她这样的身份不合适。承天门这里的花市今夜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哪怕是姬野和百里宁卿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到我眼前,我也认不出来,如若被有心之人看见回去禀报了哪一个主子,污蔑是我和她私相授受,对她的名声委实不好。

  我总不可能把手里这壶酒递过去,像个糙汉一样粗声粗气地喝她,喂,郡主,要不这壶酒和这个金葫芦你拿了去?

  这事儿巴特尔和白音做得出来,我做不出来。

  我望着远方渐渐又开始升腾烟花的天幕,空气里递来风铃的声音,突然心中一动,又似想起了什么,从胸前掏出那条羽然和玉鹿都戴过的手链,将它缠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上,而后伸出手吊在她眼前。我说。

  “我今天出来的匆忙,没有带其他东西,如果你不嫌弃。”

  “可这是你的旧物,你贴身带着,不就是很喜欢它吗?”

  她很认真的看着络绳上那些新旧不一的小小铃铛好一会,露出为难的神色。

  “什么旧不旧新不新的,它就是个俗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大大咧咧地害了一声,又怕她不接受,补充了一句,“我身上只有这个,如果你想要更漂亮的礼物,那只能下次再见时给你了。可我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的眼里盛着今夜的星光,全然不似前两次见面的死气沉沉,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链,最后迟疑着,伸过手缓缓地接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青州?”

  我看着她捧着手链细细端详的木讷神色,觉得她认真得过了头有些诙谐,忍不住好奇问她。

  “因为我娘和我说鸟儿不回巢,在外离家太久也会有倦意的。”她轻轻地摸了摸红绳上的旧铃铛,“她说你是她的家乡人,羽人有翅膀,会飞,他们月圆十五在天空飞翔,能接触到我们看不到的景色和白云。我也会有翅膀吗?像我那天夜里见到你一样的翅膀。我要是能飞,能亲眼去看看我娘在算筹上画的那些经纬和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好了。那样谁都关不住我。”

  她把那条手链就地戴在了自己的腕上,沉默了一下,低下头去,额前碎发飞起来,盖住了眼睛。

  “不是所有羽人都能有翅膀,也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承载着老天爷的祝福。”

  世人大多觉得羽人都会飞,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可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多数羽人都活的很辛苦,他们天生比正常人瘦小,力气自然也就小,成群结队约架也未必打得过两个青阳的精锐武士。那些不会飞的羽人更是占了青州国土的九成,他们有的一年到头只有一次展翅的机会,稍微强大一些的,也就只是在每个月月圆十五之夜,历任的姬武神完成例行的祈祷和吟唱后,能够获得一次姬武神恩赐的力量,一个月飞行一次罢了。

  我晃了晃酒葫芦,这酒剩的还挺多,这证明我还没干了喝醉的量。

  “你母亲也不会飞,不过这对你而言没关系,因为现在就很好,对吧?”

  我叼着那个金葫芦的瓶塞望着她,挑着眉头笑了笑。她垂着眼睛想着我的话,想了很久,然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身后走过又一波的人潮,人头攒动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西门也静一边穿越着人海,一边正着急地喊她。

  “你要回去了。”

  我提醒她,她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于是先她一步转身离去。

  我回到承天门望楼底下,在那门前坐着,我知道吕归尘一般出入皇城都会经过这扇门。我坐在这里等他,从人欢马叫的深夜等到满眼狼藉的清晨。

  远方恬金色的太阳如鸡蛋黄一般烙在山底地头,清晨的白云纤尘不染,十分纯洁,又如同鸡蛋清一样盛着那轮初升的幼阳,托着它慢慢爬上山去。这一溜儿细碎的光芒绵延着扩大,直到笼罩这片天启皇城。

  狂欢的人群从五更时分开始慢慢地一波一波散去,渐渐地,眼前只剩下昨夜里的残迹,好不萧瑟。

  偶尔有过路的少女红着脸来和我打招呼,想要知道我的名姓,却被我的昏昏欲睡弄得失兴而归,真没意思。

  我其实不累,这一夜的睡眠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以前在青州流亡的日子太长,白日里为了能有口饱饭吃穷极全力,青州的深夜是狂暴的刽子手们横行罪恶的屠宰场,更是不能放松警惕。我曾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最后被迫将自己和玉鹿一块儿埋进透缝的土里装成死尸,这才和和她一起睡上了一个安宁觉。

  我只是有些倦,见不到吕归尘从宫里回来无法安心,心中总是惴惴的很不舒服。我曲着腿,把额头抵在膝盖上盹了一会,迷蒙间但觉有什么东西带着热意自我头顶劈头盖脸的落下,我惊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城中不曾肃清的贼匪接近我了,一把将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推开,待我蓦然擦净了眼中的迷雾,却不小心打了个酒隔儿,那双想握紧匕首的手便是瞬间散了力气。

  想象是美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我想我这颗脑袋真的是个猪头,吕归尘平日的敦敦教诲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我。”

  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传来,我眯了眯双眼,这才勉强分辨吕归尘的容貌。他捧着那件原本想要给我披上却被我迷迷糊糊推开的秋衣,正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措,挫着手儿瑟着身,那双眼睛开始脱离病重的浑浊,取而代之是慈父的模样。

  “怎么喝这么多啊。”

  “害,男人的勋章!”

  我给自己挽了个尊面,虚张声势地哈哈大笑,坐直了起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心里动了动,想着他会不会很多年以后会怀念这个时刻:旭日初升时他从那个夺走他挚爱一生的女人的地狱中凯旋归来,城门外敞开通向回家之路的阳光大道,我正坐在金灿灿的太阳底下安安静静地数着云等他。

  我盘着腿坐好,仰头看他,“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醉倒在温柔乡里了。”

  “哪儿有什么温柔乡啊,你阿妈可一点也不温柔。”

  他难得的愿意正面应对我的玩笑话,理了理散在地面的宽大袍角,低低地笑了出来。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她。”

  我不依不饶,嘲笑他。

  “你阿妈太厉害,我如果沾染一身胭脂粉尘霜,怕是入不得她的房。”

  他却痴痴的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满脸幸福。

  我垂头去抠靴子上镶着的宝石玩儿,抠得不亦乐乎,“那就完了呀,我还想要个小妹妹呢。像姬野女儿那样的,又乖又安静。”

  吕归尘罕见的发言回应我的调笑,只是在别人口中一番玩笑孟浪词,在他嘴里说出来倒是别样的正经。我看着他的脸色,耳朵根子明显泛红。不由哂笑一下又夹着东陆的甜酒。他平颅颔首,悠远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北方的大漠,十五年殊途,路漫漫其修远兮,他终于要以真正的自我回到北陆去了。

  我又问他,“你伤心吗?”

  “伤心过。你阿妈和姬野喝酒的时候,我站在外面一整夜,回去之后就发烧了。不过,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不是,不是羽然,是……”

  “我知道你想问谁。但是阿修罗,那是没有的事,所以阿爸无话可说。”

  他宽厚的大掌很粗糙,掌中的老茧是令人安心的厚度,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自嘲地一笑而过,神色明显落寞。像他这样的君王为一个姑娘牵肠挂肚,倒是世人眼中的另类。我终于从他身上看出来些许别的,其实他和姬野一样,对这份喜欢和爱意都是殊途同归。只不过姬野在明,他在暗。

  “我知道你其实为另外一个人牵肠挂肚过,我明白,我理解。”

  “你这么聪明,那为什么这两年就不肯对我说,不肯通透我对羽然的心意呢。”

  吕归尘欣慰地摸摸我的发顶,捻起一缕我肩头散着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卷发来,末了他突然低低说了一句话,像是小孩子似的和我赌气。

  “评书里,没有我吕归尘的名字啊。就是有,也只是一句喜欢一笔带过。”

  我在心里准备了很久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拍到了他满肩的失意。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又不想他继续这样下去,束手无策之下苦恼地转过头,无意间就瞥见远远地有什么庞然大物朝我们这蹒跚而来。

  那玩意儿长着两只比蒲扇还要大的耳朵,但是那双大耳朵看上去柔软极了,它走起路来时,四只笨重的蹄子一起一落,两只大耳朵就跟着呼哧呼哧的动着,长长的鼻子顺着脸耷拉下来,卷着一束草芯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看得有些惊了,直瞪大眼睛盯着,觉得惊讶的同时奇怪的是,这个大蒲扇明明体格巨大,走起路来却也踩不出半点动静,仿佛长了这么好几吨的肉都是给人牵着走的,它优哉游哉地如同一个拄着拐杖的迟暮老人,丁点不担心会被饲主剁成肉泥,它的双眼已有了些苍老的痕迹,目光有些沧桑。

  “看那里看那里!”

  于是我可劲儿扯了扯低气压的吕归尘的胳膊,用力地指了指那个大蒲扇。

  他跟着我抬头,放眼望去,当下惊愣在当场。他也步履蹒跚,悠悠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踩的缓慢。他虔诚摸着大蒲扇的布满皱纹的鼻子,又转过来和宦仆耳语几句。我这下淡定了一点,坐在原地不肯挪屁股,抱着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老人家眼中含光,心想这不过就是一头大蒲扇,怎么您老看上去倒像和它许多年没见过一样。

  而吕归尘却是浑然不介意我略带鄙夷的目光,他牵着那只象站在距离我十丈不到的地方。清晨的天光十分温煦,暖洋洋地撒在大蒲扇发着蓝的灰色背部,淡金色的光斑碎在它发着细皱的皮肤上,就像沿着有些粗糙的皮肤纹路涂色,如同一幅西方人收笔的泼油墨画。

  我但见他在我鄙夷又惊异的目光下,手脚麻利地扒着缰绳骑上了大蒲扇,而后低头在大蒲扇摇晃着扇风的耳边轻轻教导了些什么,那只巨大的大蒲扇就朝我这边快速地走了过来,高高的卷着它的长鼻子。

  我给这阵仗惊得一跃而起,惊吓之余不忘捂好我腰上那壶美酒。我的个乖乖,女儿红才是好东西。

  吕归尘坐在上面弯下腰,朝我伸出手来。

  “来,上来。”

  我死死扒拉着披风,颇有誓死不从的意味。

  “不去。这么大个东西万一摔着我了你赔啊?赔脸还是赔钱?赔什么我都不划算吧?”

  “你?你这怂劲儿也是和你阿妈学的?”

  我贫嘴,他气结,额头直冒出青筋来。

  “羽然说,我长得可像你了,除了眼睛,就像是你本人从她肚子里跑出来了一样。”

  “你……”

  他被我堵的没有话说。

  “两个大男人共骑一匹大象,你不觉得很肉麻吗?”

  我振振有词,只差和羽然一样气宇轩昂地叉上小腰了。

  他无法,翻身下来,拽着我的胳膊,往上一提,轻轻松松就把我丢到那座位上去了。

  我眼前天旋地转了好一会没缓回来,屁股底下这头大蒲扇却兴奋了起来,低啸了一声,长鼻甩得高高的,身子却走的很稳,坐在这上面一点也不晃。

  “这样舒服了吧?青阳世子。”

  他乐呵呵地牵着我和大蒲扇往前走,一旁围上来看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一点也不在意。

  “哎,还行。再快点就好了。还是青阳的千里马畅快。”

  我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它皮肤上的褶皱,看着看着就突然有些莫名的伤心。

  “你和它认识?”

  “谁?”

  “大蒲扇。”

  “认识啊。”

  吕归尘似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事儿,他腾出另一手来拍了拍大蒲扇的脸,大蒲扇卷着鼻子在他面上亲了亲,那一刻他的笑容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那两颗小虎牙一露出来,意气风发如同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他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侧脸沾着晨阳明媚的金光,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像是前世见过,又像是因为羽然一直记得。

  “你阿妈和我一起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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