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32)

《告白》

  三十二、

  “怪不得,有她父亲的样子,天真傻气,活不得长命。”

  耳畔的话突兀传来,叫我想看看他现在脸上的神态究竟是什么样子,是讽刺还是认真,但是他就这么定定看着我,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在说我们去喝酒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一样。

  姬野醉意满满的低笑声在夜风中飘散着离去了,我只听得他如此说道。窗外不断逾进来的风息卷着残烛,摇曳重影。我佝偻着脊背坐在玉鹿床前,披风下的那一双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匕首。

  “我送你回家吧,也送她回家。羽然和你爹没看到她,是何等的着急。更何况那个死鬼这么几月没看到她,说不准一着急,成了鬼都会来想着刺杀我。”

  这个殿堂之中唯有我和他两个,我垂着头隐藏自己的表情,两眼却不肯闲着,一双红瞳咕噜噜转动,不经意地朝门口一瞟,就见候在外头的姬昌夜不知何时站得近了些。他映在窗上的影子,颈首稍斜。

  “不用了,谢谢。我杀不得你,已是对龙叔和玉鹿最大的辜负,待我将剩下的事办完,便和燮公就此别过。”

  黑夜仿佛一张巨大的幕布,笼住这隅小殿。

  龙钟的报点声响起,已越戍时。

  萧瑟秋风夹着宫人们报夜的尖利声穿堂而过。

  屋子里很静,姬野没有再说话,放任我思考的空间。我知道他能单独来和我说这些话,便是一个明确的表态:除了他自己,他并不想让任何人插手青阳的事,而他根本就没有半分强迫青阳的恶意。

  台上的残烛就要烧尽了,拖长的火苗伸吐着通红的细尾忽然用力地歪斜了一下,我和他倒映在墙上的扩影被它用力拉扯融为一体,仿佛在告诉着我什么。

  这时候外头又传来两声锣鼓,紧接着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牛皮靴跺地的踢踏。我望着窗上投着的剪影,来人佝偻着腰背,脊梁拉得极低,低声朝姬昌夜通报,央求了两句。姬昌夜敲三下门,而后木门吱呀一开,只见巴特尔双手小心翼翼地笼撑着一柄金烛,烛芒的通红掠过他面上更加重三分血色。他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他跑了一路,想是惶急得很,停在我面前时一时住不了脚,身子晃了三晃,垂着头喘了好一会,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心下一咯噔,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按住他的肩头稳扶着他,双眼触到他气喘吁吁、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却又只是吞了口唾沫的样子,已经猜出了八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吕归尘?”

  “是,是!大君醒了,大君醒了!”

  他先是绽开一个笑脸,夜风凛凉,但他的笑意却很温暖,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少年喜不自胜地高声通传了两声,雀跃的语气霎时间冲淡了我和姬野之间的肃穆。可没等我也跟着他欣慰地笑开,他就又换上了一副哭丧的表情,说是变脸比变天都快都不为过。

  他说话大喘着气,“大君一更时就醒了,我和白音想着来通知主子您回去,但他说不必了,而后便吐了一回,任凭我和弟弟如何劝说,也不肯用饭,一个时辰了,也不让我们兄弟俩请御医。您吩咐御膳房送的汤摆了半夜,大主子没有想用的迹象。我们和几个随行的长老实在没辙了,您快和我回去看看吧。”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面上稳住神色,心里却吓了一跳。再看巴特尔因疾奔而致遍布热汗的脸,因吕归尘带给他的过度惊吓而苍白至极的脸色,那双向来熠熠生辉富有生机的眼睛此刻惊慌失措。我看着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说谎,但我只觉得这其中的奇怪之处难以言喻。

  我回头向姬野请辞,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抬起自己的金葫芦又灌了一大口烈酒。

  我放心他不会伤害玉鹿,毕竟一个已经没有了生的气息的少女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我顾不得心中那点奇怪,在巴特尔的开路下一路畅通无阻的快速回到了我和我爹的寝殿。

  我裹好披风,将一路而来的风尘全部掩住后再推开殿门,映入眼帘只见满室狼藉。

  巴特尔先我一步上前走进殿中去,细心地又扶了三四支红烛燃起来,他绕了一圈即退了出来,那些遍布四角的烛火随着夜风拂逾,剧烈地晃了一下,迷得我双眼发晕,而后渐渐它们平息下来,逐渐将我的视野照得亮堂堂的。

  我但见好几日不见的吕归尘正木木地坐在殿中央,靠着身后木桌的桌腿,像个孩子似的盘腿坐着。地上七零八碎地丢着他发脾气时砸了的书籍和原本摆在殿中的珍玩,那些被当做出气筒可怜玩意儿几乎将我能落脚的地方塞的半点不剩,我踩着门槛进去时,因为两只眼睛看不过来,脚下一个不慎,踩中了什么滑不溜秋的古玩,差点摔得屁滚尿流。

  我的娘啊。

  我惊魂未定地稳住身子,为了以防比如我因为这些乌什摔个头破血流的意外,只能四肢着地慢慢地朝我亲爹膝行过去。

  我爹独自一人安然地坐在那里,他将自己团得很紧,双眼呆呆地望着不知名的一角空气,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我坐到他的旁边,和他一样盘腿,俨然一大一小两个长得极像的精雕玉琢的石像排排坐。我看了看他只是有些苍白但却无甚大碍的脸色,听得到他还算强健的心跳,一路提心吊胆,只差没把瘦弱的小心脏吐出来,现在总算松了口气。

  一下子放松的后果就是,骨头也跟着懈了下来。我坐不住,忍不住动了动手臂,无意间手肘磕到了什么。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那碗我吩咐御膳房给吕归尘送来的梨子汤。吕归尘虽然没有喝,但也没有像对待其他珍玩书籍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它砸了,他应该是舍不得,所以此刻那碗已经凉透的果汤还能静静地躺在我的右手边,不得不说味道还是挺香的。

  我有点饿了,既然他舍不得喝,我更不舍得眼睁睁地把好东西给浪费了,于是我顺势把那碗汤端了起来,虽然早就凉透了,但好在我流浪青州一年多,有不挑食的好习惯。

  我正自己个儿津津有味地喝着,就听见吕归尘响在我头顶的声音,带着他一丝沙哑的苦笑。我知道在我坐下之后他便一直看着我,我只是不敢抬头再去看他的眼睛。

  “对不起,阿苏罗。”

  他很少称呼我的名字时带上青州口音,所以我在听到这声呼唤的时候,捧着碗勺的双手根本不受自控地颤抖了一下,勺子从我指尖失控地滑了下去,叮叮一声落在碗里,溅起了一些汤汁。我有些兜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汤碗。

  但当我抬头想要看清吕归尘时,他却又像是第一次见我一般,将头侧开了。

  我有些自嘲地笑笑,琢磨着你当年和我亲娘,可别是因为胆小才错过的吧。

  我问他,“你和谁说对不起?这话难听死了。你对不起我什么?你从青州把我救回来,抚我重新成人,把羽然的诉求和祈愿当作你自己的责任冠于一身,你对不起谁都不会对不起我,你不知道吗?”

  他从那一片狼藉中抬起头来望着我,眼下哭了一夜的崩溃化作淤青覆盖到了颧骨,本就无甚气色的病容却因恸哭添上了异常的红润。

  我咬了咬牙,一巴掌拍在他背后,有些气急,恼怒的情绪冲到他脸上去,有些口不择言了,“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你身体有多虚你自己不知道吗?刚才巴特尔说你旧伤复发,又告诉我睡了几夜起来你不吃也不喝……吕归尘,你现在丑死了!我妈已经走了,你这么做又能给谁看?我不知道我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对你的,但我不会伺候人!你想装病还是装死小爷都没那个心情伺候!”

  我劈头盖脸地一边用力推搡着他,一边大声地说教他,直说得自己也跟着他心酸起来,满腹委屈不知因何而起,我也恶狠狠的捡起手边一只镶金缀玉的绒球往地上一砸,只听耳边落下咚地一声,我心中这才觉得爽快了些。

  吕归尘冲我虚乏的笑着,那笑简直比哭都难看,我很想像平日里一样逗他,然后哈哈大笑,但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我想你阿妈也不会像我一样哭。”

  他像个孩子似的,哑着嗓子,还带些抽搭的语气,沮丧的说道。

  他想起羽然,极其悔恨懊恼,狠狠地垂下头。我的心跟着他用力一抽,可我不能再哭了,我不能再用我的眼泪让我最爱的亲妈变得更加不体面。

  我用力地抹了一把干涩的双眼,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做了个深呼吸。吕归尘说,对不起,阿苏罗,你阿妈也不会像我一样嚎啕。但我很想告诉他,这件事羽然不会,我会。可是真正爱你的人,比如羽然,比如我,又何曾舍得让你掉过眼泪?

  这个三十过三的男人仿佛被昏黄的烛灯照得苍老了十岁,我将那条羽然旧时的手链从怀里取出来,放在他手中。他将羽然的那条手链如是珍宝般埋在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这是唯一支撑着他得到空气和活下去的力量的媒介。

  我发现这样的时刻,我无论如何都已经再说不出半句狠话来逼疯他了。毕竟我已经疯了。

  于是我轻轻的将手伸过去,拍在他的肩上。我说。

  “你想去见一见青州的满天星吗?青州的气候很好,无论何时,它们都能开得很美丽。我知道,羽然是用她自己的心血和泰格里斯神殿的灵气灌溉它们。盛放的时候,青州花园里的景色比北陆的爬地菊还漂亮。”

  “可我有时候嫌它们太娇小,不够羽然的那种漂亮,她明明不适合种满天星的。后来我才知道,种下这些花,那都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的眼睛,和那个人看着她的眼神。”

  “吕归尘,我梦到我妈了。她说她爱你,千金不换。”

  这个雄霸北陆一统骑兵六部的男人就在我的絮语下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睛,如同星火被枯灯点燃了最后的希望,即使他露出的欣喜笑容比恸哭还要难看。最后他笑够了,终于缓缓地、慢慢地将那张历经磨难的沧桑脸首埋下,近乎是靠在我的肩上。

  他再一次低声的嚎啕,而我麻木了,也抑不住他颤抖的身躯。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的告诉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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