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轻舟已过万重山》(上)

  商博良终究还是在他三十而立那年,安葬完他的发妻,放下了手中的权柄,义无反顾地踩着风沙走进了大漠,开始践行他刀剑如梦的理想。

  那把跟了吕归尘几十年的青鲨大刀日复一日地背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陪他走过了一程又一程,趟过朝晖夕阳、共浴狂风暴雨。

  他当它如是珍宝,格外珍惜这把大刀,常在沿途休憩时抱它在怀中,替它扫灰除血,举起破旧的袍袖擦得它重新又闪闪发亮。比起他,它才是真的饱经风雨,即便刀身已经磨损,但并不妨碍他大刀横斩时劈出那一刀所向披靡,——吕归尘教给他的这一刀重斩,说是天下无敌也不为过。


  本只是日夜兼程的赶路,想要在最好的节气饱览尽天下阔丽风光,却总是被好心的边境牧民以更生露重为由,热情地邀去喝一坛烈酒,跳一曲相思借以暖身。

  他通常不推辞,半推半就地被少男少女围在篝火中央,闭着眼睛放开嗓子与他们和歌,慢慢地坐喝尽一坛好酒,喝得肺腑俱热,而后大大方方地挪着脚步,身姿轻盈,旋转而入那些少女之中,陪她们欢笑一曲,又在筚垏声停时福个礼收拾仪态退出来,不肯放纵多一些亲密。


  北境风尘萧瑟,月光皎皎。

  热酒早已饮尽。

  那把大刀就垫在他身下,篝火摇曳的红芒窜在他年轻的面容上,凭借火光落下的影,亦不知是何时落下的习惯,他惯性将自己藏在阴暗中,匿着自己的行迹。

  少女起舞的背影承载着牧民们的欢声笑语,在火光中明明灭灭,踏着欢歌笑语渐行渐远,声颜明媚得将这方昏暗的天色拨开。她回眸,映入商博良眼中的是一张雪白无暇的容面,惊艳了他身周无数青年男子的目光,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眸泛泛秋波,回头的那一刻,仿佛是沉浸了万年古玉在火光下发亮,灿烂夺目。

  ——寂。

  他喃喃地念出心上人的名字,抬头仰望星空,无数次的看向家乡那方温暖天光,独身背离这片酒绿火红。记忆里的海市蜃楼渐渐抹开了朦胧的遮布,露出底下的温馨旖旎。

  酒气嗜掠着他的神智,牵动他趔趄的脚步跌跌撞撞地扛着大刀向前而去,新婚的红帐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帐帘是妻子和丈母娘在新婚前以华贵的缎纱亲手缝制,针脚细致到毫厘。成婚的时候,她仍是刚出父兄象牙塔的草原明珠,被惯得有些顽皮,缠着他去坊市精挑细选得来一个贵重的金铃,特地络在了夫妻俩的帐帘前,铃口上扎着一朵明艳的金菊和一枝月牙色的月季。

  他掀开络铃的帐帘穿入其间,铃声虽清脆,在他心里却也不及妻子应声唤坐的温柔体贴撩拨心扉。

  却是阿修罗坐在里面。



  外头滚滚的马蹄声呼啸而过,风尘覆眼,商博良的脚步顿在门口,前不进后不退,一时有些僵滞。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哥抬头朝他招了招手,唤他入座。

  盘腿落座俨然如一家之主的男人黑髦长袍,弯腰侍弄酒盏时隐隐露出里头的白衬,修长的手指握惯了暗器和枪杆,十指穿梭在酒碟碗筷间时,却也能麻利自如,快慢有序,伸缩得法,犹如弹奏一曲磅礴的北陆军歌。

  说是男人,其实阿修罗看上去也就不过是个二八的少年模样,听说年纪上还比他小了两月。

  他是青州四代姬武神,十六岁那年就在大君的扶持下回归母乡即位,手握青阳上一部重兵,还有亡母替他留下的一支精锐羽军。

  青阳上下,提起这位世子,无一不是对他称颂。他在战场上与下士并肩作战,在那些戍边的一夜又一夜,陪手下在废墟中燃起怀念家乡的篝火,斟满大碗大碗的烈酒,喝得多了就和青阳的勇士们一起唱歌。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给战友们单独跳一支舞蹈,听说青州人管它叫泰格里斯之舞,历代姬武神常在月圆之夜起舞,或是祭祀,或是祭思,这支舞在世人眼中象征着圣洁和希望,如世子承载故乡和远方的那双翅膀,让人减少一点思家负绪的绵延。

  阿修罗对来往他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温谦和颜,同谁都能谈笑自如,上至帝王将相,下到牧民百姓。许多青阳的年轻少女挤破了脑袋只想去他帐前一观,也有贵族的女子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冲他抛出许诺终生的橄榄枝,但他总是视而不见,对大合萨撮合婚姻的事充耳不闻。以至于外界人纷纷扬扬,编出好几曲民谣,表达相思和敬仰。可惜这位世子似乎心不在此,反而更喜欢一个人盯着海看上发呆半个时辰,乐此不疲。

  但阿修罗却是个对天下秘术和兵法有着狂烈兴趣的玄学怪人,就连吕归尘提及上古密学都要向他退让三分。

  可他也为青阳儿,是他商博良之前吕归尘的第一位继承者。古法有道,阴阳两极,相合相离,唯合而不分,是能造就盛世。双骈长驱,其驷必名曰为商博良。

  

  商博良对大舅哥自然是极不服气的,气势十足地将自己的大刀用力插在地下,深深嵌入地毯中,高高扬起了头颅虚张声势地哼了他一声。

  阿修罗虽讨了个瘪吃,但根本不急,他似乎更有兴趣在商博良帐篷里的那些小器上,——那是小寂新婚前同他一起布置,在珍贵的贡品里挨个挨个精拣出来的嫁妆。

  商博良突然记起来,心中有一个古怪的想法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这回却不是因为阿修罗的淡定自如让他怄气,他猛然间想到妻子会不会正是因为有这个男人的存在,才会挑选这些和她本性截然不同的新奇器具。

  阿修罗在他的注视下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摆放着温酒的青铜器皿,伸手掖小小灶上热酒的火苗,自己捧了勺儿舀了一杯抿了一口,觉得不够温热,又慢慢将酒倾了回去。


  这时候新婚燕尔的妻子撩开厨篷的帘儿端着东西进来,盘上无一不是东陆的吃食,做得精致喷香,一道一道分了碟子盛好。她挪到阿修罗身边弯腰,先是脆生生叫了一声大哥,又抬头笑眯眯看了看丈夫。

  商博良更加吃味,但妻的那一眼温柔得动人心魄,他还是软在那一声大哥里,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好。

       两年来,他一直都在和这位九州人口中的天之骄子,青阳举国无双的世之诸侯暗暗地较真那么一股气劲。当年阿修罗带寂畅游花海,他得知后便在自家后院种满了整个爬秋菊。

  后来少女终于被他的真心打动,成为商家主帐的座上常客,十七岁的时候,大君下令为他二人赐婚。那些原本种在后院孤单飘零的花草终于有了一位美丽绝伦的女主人,不必再落空他的爱意飞到天涯海角。他也带着心爱的女人去赏花,纵容她光着白皙的嫩足在他们家的郁郁原野上放肆的奔跑。秋天一到,夕阳一散。那花瓣就会飘落在寂朝着暖阳伸出去的手心里,逗得少女咯笑。他有时候会在夕阳落下时,忍不住趁她不妨将她抓到怀里来亲吻。

  他曾经为了寂谋策兵变,颠覆大胤。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令天下无数人为之惊叹,并尊称他是继逊王之后最伟大的神灵。从此,他便勤学武艺,饱读诗书,从来都是以吕归尘的二继任自居。少年男子皆有抱负,他亦是这般的俗人,一直以来一心想要这青阳双骈名号去掉。

  因为他也想向对面那位东陆燮王证明,就算阿修罗古往今来天下无双,神鬼难分,是他姬野眼中最佳的东床快婿,但是阿修罗终究是与他平等互对,两两分秩。能带领青阳的战车扬威九州,宣武七德的人,不落青州鹤雪威名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商博良一人而已。



  小年前,阿修罗终于安顿好了羽军和上部兵将,让他们返乡过年,从北骑队里腾出了身子,受下新婚妹妹的热邀,脱身来到商家少主的帐篷里过年三十。

  他是孤身一人前去的,未曾携带任何奴仆,就连随行多年形影不离跟着上战场的两个伴手巴特尔和白音都没有跟着。一把匕首和一个盛酒的金葫芦,阿修罗就孑然一身站在了商博良的门前。

  他站在门前,看着络铃上的两朵淡色花儿似觉熟悉。他仍旧在外头披上一件母族的服饰,羽袍通体浑黑,上面绣着一层淡淡的精致的朱雀横纹,沉简而肃气,乌发自由的随意散下,发尾卷曲着。除了里面那件大君赏给他的金钱豹纹服他还穿着,远远看过去,他就是个来青阳串门的羽族人。

  阿修罗伸手晃了晃那条缀得齐整的络铃。

  下一秒,那把来势汹汹的大刀应声就砍进了他身后的墙缝里。

  那道刀光蓄力的时间太长,拖出了提醒的声势,阿修罗眼睛也不眨,就势一歪身子,轻松的躲了过去,手上摇动铃声的幅度压根没停过。他比商博良还要高些,一双红眸垂着,直盯他一会儿,才淡淡开口说道,同吕归尘并无二致的神态、语气。

  “养气养性,呈匹夫之勇,只会五步流血。当年我孤身而入天启,铸此谬错。怎么,你难道想重蹈覆辙吗?”

  他明明知道商博良心存蓄意,却没有后者意料之中的发怒,甚至平静得只是动了一下眉毛,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活生生像是商博良成亲那日在帕苏尔家祖庙里见到的神像一般,三言两语堵得商博良本人哑口无言,如果他脸皮再薄些,真是能再羞愧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位远在边疆海峡收到了他们新婚消息的大舅哥风尘仆仆,带着一身风霜,气息和当年一般,仍是生人勿近,看上去半点长进都没有,没有任何改变。

  他对这个妹夫冷冷地动了动嘴唇,“寂让我来吃饭。”

  商博良悻悻地收刀入鞘,看着被毁于一旦,枼粉涅了一地的残垣有些发愁:一会如何和妻子交代呢?


  但很显然新婚燕尔的少妇不在意这些,她的目光全然都在庇临寒舍的大哥身上。

  三个人宴过一时,已是夜深人静,虫鸣窸窣。

  帐篷外是辽阔草原,夜风忽幽幽地吹着,落一地冬花在冰天雪地种戚戚飘零。铁浮屠武士们赶着新年的节气,点燃了篝火彻夜狂欢,载歌载舞,远远的有肉熟的香味飘了进来。阿修罗支着一条手肘依在桌上,微合双眼缓和酒气。

  热酒就要饮尽。

  寂望着外面那些热闹情景,按耐不住自己想要看热闹的心思,探出半个脑袋去。即便她已为人梳起妇髻,内心滚涌的深海仍是阿苏勒和阿修罗从小为她灌注的湛蓝,战火硝烟纷呈而过,她是草原上最纯洁的明珠,是父亲和大哥捧在掌中的珍宝。

  商博良和阿修罗不动声色交换眼神,成年男人之间的对杯往往杂着军营里常用的行酒令,更是冗着彼此的好胜心思。

  赌盅转过三遭,商博良赢得直嚷嚷没有意思,阿修罗抓起他们家闲置已久的叶子牌,拂去上头积年的尘灰将牌面洗开,望着妹夫笑得意味不明。其间他二人不约而同地拉扯起一些闲话,都是小寂听不懂的政事或是兵法,散发属于男儿的少年吵嚷气息。

  寂以为瞒过了他们,便偷偷弯着腰,褪了靴。那个偷偷接应她的女伴早就已经在欢乐的人海中找到她心仪的小伙子跳起了舞。寂却是独立人群篝火中,那足玉小脚迈在冰天雪地的雪上,随意扭转着身子。在青阳古老又沉闷的歌谣里,她忘我跳着。勾臂,提手。裙摆如爬山菊一般展开,摇曳生姿在风中里,为青阳的小年增添了一抹最美好的景色。她轻轻地哼着东陆的歌。

  商博良的目光紧随着她,看得如痴如醉,仿佛出尽风头的不是寂,而是他一样。

  阿修罗逐渐收拢了那一抹笑,转而若有所思看着热闹的人群在狂欢。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唱起来,有寂在的时候,他的心会慢慢地跟着静下来,闭上眼睛时,脑海中不再是赭色朱漓的血海尸山,而是父亲后院中那一片蔓延到天际的月牙色月季园。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只是唱到这句的时候,他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胸口绞着剧痛着强烈的抽动了一下。以往他的眼神像天上的阜鹰一般锐利,可以轻而易举捕捉到他希冀寻找到的人。可是这一次任凭他在人群中怎么搜寻,那两个绝代风华的女人也不会再出现,笑着捏着他的脸喊他阿苏罗,再挽着他的臂跳一曲泰格里斯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破天荒觉得有些话不说出来,那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

  夜深人静,青阳商氏的华帐里,两个二分三部的继承者相对而坐,一同望着那方载着欢歌笑语的篝火。

  商博良望着那熊熊的通红火光,只觉得它烧的太过炙热刺目,像极了别的什么。他旋首,阿修罗那双泛泛猩红的流火双目映出他心爱的妻子那纤细窈窕的影子,仿佛平静的血海之下翻腾起的无尽劫火。


  “我一直爱一个人,但她早就死了。”

  商博良闻言,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直到阿修罗的神神叨叨的话语还没结束,他才知道这位天之骄子清高的外表下,还是有很多秘密和心事。虽然他讲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另外一部分,恐怕最天才的史学家,也挖掘不出来,即便商博良真的很想知道,但如若阿修罗不说,也只能任由那些真相和秘密消散灰飞在他的心里。

  “她死在天启,死在蔷薇旗第一次宫变的那一夜。因为我的一句话,我叫她举着火把不要动,她就真的没有动过。万军奔腾,马蹄声碎,她和我母亲一样,被万箭穿翅而死。”

  “我也曾拥有这样的时光,那年我和她,不过二八。”

  “春天的时候,她在我们的帐篷外面种满一地爬地菊和满天星。夏天的时候夜里带着我捉蛐蛐儿,总要和我用蛐蛐儿斗出个高低。秋天的时候呢……”

  “秋天的时候,她陪着那些贵族的女眷们一起,去赶羊,去挑牛,去猎狐,精挑细选最好的毛料给我准备冬衣。”

  “然后冬天到了,像现在这样,新年也就到了,她会偷偷把吕归尘带到我们的帐篷里,美其名曰一家团圆。她会唱最好听的歌,来讨好我的父亲。她会跳最好看的舞,祈祷青阳来年的风调雨顺。”

  “商博良,你说她是不是很厚脸皮啊?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帕苏尔吕家的外人过,那么小就想做我老婆。”

  “我爹很喜欢她,说她像极了羽然,但是她更像她自己的爹爹,可我知道,她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子。”

  “那时候她要是肯放下火把,说不定我和她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阿修罗倾一碗酒倒在热锅里,流液滴滴答答的响在他自己耳边,和鸣一曲错觉的岁月静好。他手边放着赌盅和叶子牌,他忽然间想起所有的事情来,原来和母亲以及爱人的回忆,拂过青阳北边肥美繁盛的牧草,飞过青州郁郁葱葱的林海浩瀚,滚过天拓海峡的铮铮铁蹄,这么多年了,在他心里还是分外清晰。

  他想起羽然藏在青州床褥下多年的那件阿苏勒的旧衣,父母那两夜坦诚相拥的痕迹还在那件衣上,在阿苏勒忘了的那么多年里,是唯一能够证明他身世属于青阳的一个物证。吕归尘曾经那样缠绵地在他母亲身体里烙下痕迹,让她牵挂了后半余生。

  可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爱过玉鹿的痕迹只是那一纸冥婚约书,和北境那块冰冷的墓碑。

  他只觉得他阿爹好生幸福,羽然便是早亡,也必定会早早的提着吕归尘送的兔儿灯等在奈何桥边。但九泉之下,他的妻子还会记得他吗?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念神情那样苍凉,竟让商博良跟着觉得万分难过,他拿起酒樽的残酒晃荡一下,仰头喝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他不敢再回过头看着那位宠辱不惊的大舅哥,而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就着阿修罗的讲述的故事,品酌这流失的韶华和世人不屑于记载的英雄美人轶俗事儿,还能偷窥到大君一直以来不让他撞见的往事。

  “世人大都见山是水,是水为山。别人都说你英武大略,像你三伯,又说你果敢骁勇,不亚燮王。”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吕归尘那张永远忧郁又干净的脸。他曾不小心闯入过他的大帐,发现他曾经无数次为他早就亡故的大阙氏抄写经书,火燃烧完他亲手写的祈祷来世的希冀和并吞天下的雄心壮志。现在的大君,仅仅只是一个怀念亡妻的鳏夫罢了。

  阿修罗现在这副样子,又何尝不是大君的另外一个模子的翻版呢。毕竟他们太像了,青年丧妻,左右江山。心性坚韧,万事不惧。说是不惧,倒不谓说是心无所恋。

  在最后一口酒喝尽的时候,商博良将酒樽一丢。看着依旧淡然的青阳世子,他丢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老成持重,大大方方说了一句他埋藏在心底里许久的话。

  

  “可我觉得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大君。”

  “我佩服你,也接受寂对你的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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