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20)

我共她飞过地球万里。


:《真相是真》


二十、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远处那抹细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顿时觉得如五雷轰顶。


那一丝细小柔和的吟唱艰难流绵在杀声震天的轰隆巨响中,分外突兀,它顽强地顺着呼啸风息和一地亡魂钻入我耳际,带着歌者温柔的坚韧。


白舟月魔怔般的呓语嘹在耳边,我的心滚烫着似被烈火灼着坠到了泛着酸水的胃里。


那曲调我再熟悉不过了。儿时渴望父亲怀抱的无数个夜里,伴我入睡的就是这首轻曲。我想起羽然走的那天夜里,也是这首歌婉转绕梁,环在泰格里斯神殿沉沉地响着。


这是羽人的歌声,今日的庆功夜宴,除了我和玉鹿,没有旁的羽人。


我和吕归尘从大堂里脱身已久,正值这场祸乱的爆发,青阳的两个首领不在堂侧,而是和女帝单独一室。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青阳郡主,任她和那些心狠手辣的政官磨破了嘴皮子,真相也不会有人信的。


我后知后觉想到不寒而栗,额头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脸像烧起来一样红涨,但浑身往外冒着冷汗。


玉鹿还不会凝翅,守在她身后的那两个伴当只有三脚猫的功夫,群魔乱舞之时自身都难保。我抄起那柄还淌着白舟月的血的匕首,踢开拦在脚下的断垣,踩着已经烧到地上的烈火的河床冲了出去。我心想她一定要记得躲在两个伴当身后,不要来管青阳的死活。


我猛地一下撞开已经扑满豪火的华门,巨大的断木应势而坠,噼啪一声巨响从墙板上脱落,轰隆隆砸向地面。


我眼疾手快,在它彻底坠地把我压的粉身碎骨前,喝两句西语,握一手死力紧了紧匕首,迅速翻腕扬臂,将落向头顶的碎石劈开。


我的翅膀冲破背骨疾出,扫起猎猎罡风,巨大的黑翼不费吹灰之力就顶开倒压向我的断木,带着前所未有的戾气。这是我第二次亲临巨型的杀戮,远眺大堂,那边早就杀成了一片。


飘渺的温柔歌声在愈渐高震的杀声中流连婉转,顺着风息绕梁几遍,飘的越来越远。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


“让我们唱歌,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隐隐约约的歌声过于飘渺,可我听出那是羽族独有的民谣。羽然孤独的时候,都会坐在神庙最高处的位置,迎着太阳唱起这首歌。后来不知道怎么,玉鹿也会学会这首歌并时不时哼哼。从此,青州茂密的森林都会有两个女人在那儿吟唱,那吟唱似最清潺的泉水,可以滋润每个羽人的心灵。


可它不该出现在这杀伐战乱的战场上,那些恶魔暴徒才不会在乎美好和希望。


而后一瞬的死寂。


继而远处爆发的震动堪可媲美雷鸣,又闷又响。我忽然抬起头来,就看到鲜红的燮军旗正招摇着舞动在风中,显赫着姬野势不可挡的力量。


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害怕过,哪怕是我之前带着玉鹿在青州东躲西藏,几近死在狂徒的屠刀下时。我不是在害怕随时降临的死亡,亦不是害怕吕归尘和我如今的处境,而是那份恐惧盘亘在我心头,惶然是和羽然有关。


我寻索着还未模糊的记忆,翅和足并用着,只觉得和脚下的路途一并涌向脑子里的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再想。


白舟月的计划理该是万无一失的,燮军旗不会在周全的情况下能出现在这已然乱成一团的皇城之中。这阵猝然响起的歌声无异于在这千钧一发时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关键在于它是羽人的歌声!这样的唱调和词曲只能和羽人贵族有关,即便东路人听不懂它的曲意,亦会明白这是大堂之上的人们向外界求救的信号。


我又急又怕又气,想到她这五年一直以来不都是活在我的翼下吗?我只是走开了一会,她不知道这样轻举妄动随时会没命的吗?我恼怒起来,跺的脚下的地砖都震裂了。继而我狠狠地在心里呵斥自己,恨不得用手上的这支匕首当即将自己的左胸贯穿,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里现在满满都是她。


我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行。


我低低的迅速飞跃过往大堂的小院,无数山石从我眼前倒走而过,我的眼已经因为速度过快而晃花了视线。


我多么希望在接下来看到的那一尊山石后,玉鹿能和以前一般,好好的在后面躲着,能在听到我羽翅扑簌飞翔靠近她的声音之后,惊喜地从某个山石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她那双杏仁一样的漂亮眼睛看到我时,又惊又喜,那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璀璨的一双眼睛,无数次死里逃生在她用那样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天地都为之黯然失色。


她会哭着抖着撞进我的怀里,身体又凉又小,然后又从我的怀里如一头林中的惊鹿一般蹦出去,对着我又打又踹,大声嚷嚷着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傻瓜,傻瓜啊。我虽然总因她用力的踢打而疼的龇牙咧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但我一直很想告诉她,你不要害怕,你才是最让我悬着心放不下的那个啊。


我的喉头剧烈的哽了一下,绕在耳边的歌声依然没有停,我在心里求她,求她快点躲好,你不要为了我和吕归尘做什么,我和吕归尘两个人都可以的。


如果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呵斥她,我想我会大声吼她,你忘记了吗?你忘记羽然是怎么死的了吗?这么多年来每个深夜我都夜不能寐,你是要和羽然一样逼疯我吗?


我真的不懂,我确实不懂,青州的万民哪有羽然重要,哪有玉鹿重要。我浮浮沉沉在青州半年,那些人、那些面孔,那样肮脏狰狞,那样的污秽邪恶仿佛只用浊臭的呼吸就能杀了一个人,所谓的青州万民,哪有她们半分的美好值得。


我怨恨地想,她真的不懂吗?她如果还有半分良心,就能知道这么多年为了保护她,我几乎拼上了我的血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但我最后想的是,当我找到她以后一定要紧紧抱住她,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会嬉皮笑脸地嘲笑她,虽然你骰子玩的很好,但每次生死攸关时我们俩玩捉迷藏,赢的都是我啊。


等等我,再等等我。


我的翅膀加大幅度扫着风中的落叶,哗哗的一片,铺在地面上滚过去,延伸向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迎面停止不及,甚至差点来不及停住,和为首的戴着官帽的人撞了个满怀。


我迫不得已收了翼,将匕首横起,摆出架势,我心想,那就来吧,大不了就和他们拼了这条命,我有什么好怕的,北城门一役,死在我手上的人那么多,今日我死,是冤魂索命的轮回,我本也怨不得谁。


但是那个人没有,他抬头见来人是我,甚至异常共敬地执着手中的笏板退后了两步,没有让路,姿态端正而恭敬。


“臣等,恭迎太子。”


他身后的森森朝臣,每个人都踩着脚底下的皑皑白骨,捧好笏板垂首敛眸,跟着他接二连三地高呼。


“臣等恭迎我大胤朝的太子。”


这声音嘹亮整齐,如同一锅滚沸的热水,它和着生生下锅蒸煮的还有气息的血肉,每个人脚下都踩着一两具死相凄惨的残骸,森森朝臣在我眼前,笑容诡谲。


我不敢置信眼前的情状,我惊恐的向后退了几步,难以维持表面的自矜,我猛摇了两下头。我和吕归尘如一头待捕的困兽一般意料之中地掉到了无底的陷阱之中。我感到不寒而栗,浑身上下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明明是七月的天,但我觉得如置冰窟。胃里浓烈翻腾的酸水被此情此景逼到了喉头,我情不自禁地想吐想叫喊,可我发不出声音。


他一挥广袖,从中将那明晃卷密旨捧上来,递到我面前。


这时候突然有一声箭鸣响起,拖长着刺耳的尾音,从我们顶头呼啸而过,我大惊,回缓过来,抬头看向那支利箭穿落的地方,正好是蔷薇旗迎风招展的位置,箭尖撕破旗帜中心,深嵌进头顶的红柱里。


这是燮军进攻的总信号!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密旨,撞开眼前的人群,急迫地向那边低飞。


浓烟滚滚,火势极大,我的黑羽甚至被烧焦,零落了几根下来。


我一路横冲直撞,凭翅膀撞开所有挡路的人群,撞不开就不管不顾手起刀落匕首直接刺了过去。我一路杀了过去,不管眼前碍眼的是谁。我踏过一地的横尸,这一身的白衣逐渐被鲜血污浸。我身上沾满了血,所飞掠之处到处都是死人。羽人的翅膀得以昭彰我是青阳世子的身份,虽有数不清的燮军乌泱泱如同雀蚁一般遍布我四面八方,却无一人对我动手,但神机营定是得了姬野的命令,攻势只强不弱,是势要踏平此方的征兆。我意识到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我终于飞到了大堂,但这里已经尸骨成山,没有任何生者的影子。金碧辉煌的大殿已经只剩残垣断壁,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支离破碎。这里是战场中心,唯有一阵劲风迎面而至,罡风卷着肉沫血雾,自成一把无形的匕首,锋利得几乎能划破我脸上的皮肤。


歌声未停,玉鹿人应该就在这里。


我收起翅膀,用力地踹开挡在脚下的碎石,泛泛猩红的双眼瞠得目眦尽裂,我环顾四下想要找寻玉鹿的影子,乍将那个名字大声喊出口,紧接着耳边便是嗖地一声呼啸,我下意识地顺着本能一个侧身躲过,眨眼之间才回过神来飞掠而过的是一支钢箭。来援的燮军还在进攻仍没有停下!我的手心里生出一层一层的冷汗,我只能重新拎起匕首像豹子一样的敏捷腾起,越过眼前这一片片冒着浓烟的废墟,跟着我一起冲的钢箭没有停下来,一支、两支、三支的从我耳边、脸侧掠过,被我旋腰躲过,或是直接迎面大力用匕首刃断。


这时候,那阵一直响着的歌声突然停下来了。


它就停在我的头顶,我惊喜而诧异地抬头。


少女流光万丈的白翼衬托着猩红鬼魅的天光,她白裙浸血,一双琥珀似的杏仁眼中铺陈着异常的妖冶。那沉重的翅膀几乎压的她直不起腰,她垂头视我,眸中有潸潸泪光,抑制着凝翅的无上痛苦。


世间一切仿佛在此刻凝结,万物的颜色失了芳华。我看着她,陌生或是惊惧的看着她,她的脸在我眼中终于变成了羽然的样子。


我混乱模糊的脑中突然清晰的出现了千军万马,血流成河,还有羽然被万箭断翅后坠地,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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