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19-下)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真相是真》


十九、(下)


白舟月只是看着他落泪,好半晌的和吕归尘僵持着,也不唤他起来,直到我忍无可忍看不下去,将我爹从冰冷的地面一下子拉了起来。

我不要他跪,他跪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跪这个……我皱着眉毛看了白舟月一眼,目光冷得像是两支利箭,想要活生生地在她胸前穿透两个洞,好让吕归尘看清楚这个女人那颗塞满白氏王朝的心,她这颗赤红的、生动的心里,吕归尘可曾敌过那个宝座半分?

我不能再想了,哪怕有些答案我早就知道,可是我不能想。白舟月也不再说话,烛台上的火光在窗外卷进来的风中剧烈地晃荡,摇碎满殿的残影。

我在这灯火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忽闪而过的一刹那,察觉到了微不可见的异样。我抬头往远处大堂的方向望去,明明是要亮如白日的地方,此时漆黑一片。我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肚子里,所有潜藏的隐患在这个暗不见光的夜里唯有一个始作俑者:白舟月。

“你……”

我语塞,咽下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脑中如同米糊一般糟成一团。我看着白舟月楚楚可怜好似局外人的样子也是好半晌。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小窗,映出远方的天空亮起了一颗细小如朱砂痣的鲜红,我眼皮子跟着一跳。

我的眼紧紧锁在那里,很快那点红光便在黑夜中拉长,像是一轮匍匐于无星无月的诡夜中的残阳,它的光亮逐渐扩大压了过来,甚至盖过了殿内的夜明珠,甚至直接刺眼到曜伤了我火红的瞳。

我忍不住伸手将双眼覆住,但心中窝着的那团劫火又似是被浴血的狂风扫过,先前无数生灵飞蛾一般扑入那团火中化为灰烬,现在尘封的记忆如同我心中的死灰一般,全部都被复燃。那是不属于我的回忆,却因为血脉的相连,在我脑中突然如走马观花一般排排飞掠而过。


零碎的画面和语言拼凑出朦胧的真相。


“世子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庸碌的。”

“是小舟,她很喜欢你,她为了你,把那些天驱的宗籍和书本全部读完了。”

“归尘,定当竭尽全力,拥护陛下仁爱万民的大志。”

“阿苏勒我还不懂吗?他就是个傻子,任何人拿天下大义骗他他都会相信的。”

“既然无用,那便把他除去了吧。”


一定是有什么为人不知的事情,最终才会发展成那样。


“哥哥救来的灾民和孩子,竟然是他培养的死士吗?他竟这样费尽心机的假造金库的表象借此扳倒了姑姑……”

“你娘是谁?”

“阿苏勒,我和阿修罗是真的投缘,这个天下,我想和你一起……”


不,不是这样的。

我应该是还忽略了点什么。


“阿修罗?那是婆罗战神的凡名……你是恶魔吗?”

“他是我青阳六部真正的嗣子,盘鞑天神亦不会允许他出嗣旁支。”

“朱雀,我以为所有人都把师父忘了。”

我以为所有人都忘了。


都忘了。


我突然像是溺水的人得到了一线生机,死死的抓住了那条飘浮向我的绳索,使劲儿向下拉扯,渴望看到事情的全部真相。

所有回溯的画面组成无数的场景,那样鲜血淋漓的真相十五年后再次被白舟月操纵,但阴谋和陷阱被我所能调动的光亮所侵袭。

想必谎言的开场白永远如出一辙。新婚燕尔的丈夫,寿诞将近的女帝。它以不得不的姿态在世人面前显得那样高高在上,命令着吕归尘弯腰作屈服。

吕归尘突然在我身前猛烈地颤抖了一下,甚至连他腰间的佩刀都撞出了声音,他发出一声折断又隐晦的痛苦喘息,像是要窒息到晕过去了。那边的红光仿佛在我心口挖了一个无底洞,吕归尘突如其来的虚弱让我措手不及。

他是看到了什么,或是终于彻底想起了什么?

但是那边的熊熊烈火已经带着巨大的气流滚过来了,火舌如同张大大嘴的巨蟒,一下子窜上纱窗,如同在蛇腹中垂死挣扎的小兽,那样痛苦。

外头浓烟滚滚,逐渐亮起了火光,不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闷闷地响着,地面小幅度的震动。

摆在我们眼前的形势已经不容许吕归尘再想。我像第一次陷入天罗地网那时叫他,企图唤醒他的神智,“吕归尘!”

可我这次没能先喊动他,先他一步降临的是灾难。不远处火炮落地的声音淹没夜宴欢乐的奏鸣,吞噬我呼唤吕归尘的余音,我脚底下突然剧烈地摇晃,顶头鎏金的砖瓦被这巨大的震动晃脱了桎梏,轰然倒下来,直往我们所在的地方栽。

“吕归尘!”

而我在顶头那些砖瓦残垣扑簌簌下落时,条件性反射的大叫他的名字。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很不好,他这样不好,或许还有受了我影响的缘故。我们几乎同一时间向对方伸出手去,接着我眼前一黑,耳边唯有一声巨响。

但还是吕归尘较之我来更加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护在身前倒了下去。

火炮带来的地震只有短暂的停留,随即我从他身边爬起来,我们齐力将压在身上的巨石推开。

烟尘一气儿全部扑入口鼻,我难受得咳了几声,皱着眉头看到白舟月安然无恙地瘫坐在不远处,鼻端隐隐约约地飘进浓烈的血腥气。

刚才那名领我们到此的内侍,赫然就躺在那一片砖瓦碎石之下,被压得粉身碎骨,只露出一个被血浸糊了的头,死相凄惨,——都是为了救她。

而白舟月安静地瘫坐在那里,闷声不响,呆滞得似乎没有了灵魂,但我知道,她这样的模样并非是因为受了惊吓。我感到一阵心寒,因为那具热乎的还在流血的尸体,就躺在我的脚边。

“你疯了。”

我再难扼制自己的情绪,我低低地唾她一句,凝睇着这个女人姣好的面容,只觉得她这张皮囊下养着无数的血虫。

她的脸色甚是难看,浓烟已经顺着门缝窗隙将这里淹没,吕归尘飞奔过去打开窗,外头亦是一片灰蒙滚滚而来,伴着一阵冲天的火光。我大惊,白家的援军竟到的这么快么?

我和吕归尘对视一眼,知道事不宜迟,所以都带着赴死的决心,几乎异口同声,“你留下。”

“你在开什么玩笑,你现在的情况……”

那边的血光猝然漫上肉眼就能看到的天际,吕归尘站在那片血色星空下,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他宽厚的背影在夜明珠和血光杂糅的光亮之间显得无比高大,分明是一个所向披靡的英雄模样,然而我只从他猩红的眼中读到了困兽犹斗的惊心动魄。

平叛这件事,明明我比他更合适。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把所有人都救出来,然后把玉鹿平平安安地带回青阳,和你在一起。”

我脑子里闪过刀光剑影,无垠的血海中倒着无数的无名尸骨,猩红的海水激荡在礁石上,是这些无辜的臣民百姓最后遗留人间的墓志铭。在无数张闪过的脸之中,我看到了平日里对我亲切和蔼的羽人,看到了玉鹿父亲离去前在她发顶簪上一朵洁白的茉莉,看到了虎豹骑和铁浮屠的那些将士,那样意气风发,看到了我陨落在青州那场战乱中的母亲……最后这些残影通通在眼前戛然而止,只剩下玉鹿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和吕归尘现在在我眼前向死而生一般的庄重表情。

我担心的其实远远不止是他,就算如此,我也犟不过眼前这个和我如出一是的男人。

他安慰似的扬起一个笑脸,露出的那两颗小虎牙有些不合气氛,但稍稍抚平了一点我心中的跌宕,然后我爹挎着他的佩刀疾奔到门口,连鞋也没有穿好,眨眼之间整个人便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远方的天幕几乎已经完全被鲜血染浸,进攻的号角响过,甚至还没有一刻钟,这里已经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血雾之都。

而始作俑者就在我的眼前,安然无恙的坐在地上,甚至能用她那双不悲不喜的眼睛凝视我,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刀锋刃断人喉骨的诡异画面,紧接着我踏着那名内侍的尸骨和脚底下赭色的碎石跨向白舟月。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它就快要从我的喉咙眼里奔出去了,带着羽然十年的等待和我半生的坎坷,还蕴着漆黑劫火一般狂妄的愤怒。

我甚至听到我心里那个野兽从地洞里爬出来叫嚣的声音,它亮出犀利尖利的爪牙:杀了她,杀了她!

而我杀了白舟月的理由,何其之多。

比如羽然孤身一人匍匐青州十年的等待,我十五年来充满噩梦诅咒的宿命皆因眼前这个女人而开始,她毁掉了我的家庭,她据以错误之身占有我父亲所有的眷恋和爱,整整十年,她还间接害死了我亲娘。

再比如当下天启这场无端而起的浩劫。她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苦心积虑,拖了青阳下水,一朝发起尸横遍野的政变,我看到外头血流满地,红海铺筑亡魂归家路,她这次,不只是毁掉了我一个人的家庭。

……

我有无数个理由杀她,就算我杀了她,也不是罪孽。

那把匕首在极端的情绪的唆使下,从我的腰间被抽了出来,只见寒光一闪,它的利锋横在了白舟月白皙柔嫩的颈间。她的动脉在我刀尖下跟着跌宕,我要取了她的性命,一厘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我当然不怕。我大可以在事后告诉吕归尘,这是趁乱作恶的贼子所为,我只是来不来阻止惨祸的发生,匹夫无罪。依吕归尘被白舟月骗了十年的先例来看,他绝不会怀疑我。

我又想,可是我如果就这样下手了,那该有多么讽刺。

我的刀就那样横在她的颈上,带着冗长又复杂的深沉心思,停滞了有一个世纪之久。——后来再记起这一刻,我想我应该唾弃此时的我自己,我亲手举起大刀残杀那些军商的时候,手起刀落,那样轻易,对比白舟月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那时候有多爽快就有多讽刺。

我原本其实,可以两袖清清的去见天上的羽然的。最初的时候,我手上握着这天下最干净的利剑。

阿妈,阿妈……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头疼欲裂,吕归尘的记忆和我的记忆,交错着融在我的血液里,青铜血像是在此刻凝聚了无与伦比的精华,滚沸着回溯和预知的能力陈开一排排的画面。当我压抑着呻吟出声,却只能在那些杂乱无章里分辨出到皑皑白骨和赭红朱漓。

白舟月开始在我手下挣扎,她直直望进我这双猩红泛血的眼,眼中流露出讥诮和苍凉,她的眼转而望向我手中凝聚了数年血海深仇的这把匕首。

“阿修罗,你恨我吗?可你不用恨我。你母亲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何以渡得天下安稳?”

白舟月说,羽然那样的女人平平无奇,何以渡得天下安稳?

我心中的悲愤交加着怒火已然烧到了极致。

这个女人她什么也不懂,如果羽然真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有多好,哪怕她是背着吕归尘生下我,负着半生荡妇的骂名,也许我们母子亦能在穷乡僻壤自由快活的度过一世,何至于我颠沛流离至此?

这样高高在上对俗世苦痛一无所知的女人,有什么权利用王者的态度贬低我心爱的母亲。

“我母亲,”我咬牙一顿,带着压抑的隐忍,我不能将这份早已坠入无底深渊的绝望以大声宣扬,我不能让羽然的宿命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眼里显得更加的悲惨,“她以一人之命而保我青州万民,而你却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一夕之间让天启生灵涂炭。”

“是啊,她是母亲。”她的脸被我扼得几乎变形,在我掌中凄厉的大笑着,直到我握住她满面的热泪,她现在这个样子,像极了一个市井的疯妇,“那我就不是了吗?没有一个母亲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青州万民何尝不同于天启这无数百姓!”

她怒喝着,额上爬满如蛆虫一般可憎的青筋,从哭到笑,亦只不过是我抬手之间的转变。

“你和你父亲当年一样,那么天真,自负于自己的强大和所谓的仁慈。”

“你不要再提我的父亲!”

血雾涌向这里来得更快了,带着一阵罡风卷得我的袍角烈烈作响,这一阵最为迅猛的血雾瞬间将我的双眼全部覆盖,白舟月的脸在我眼前一片血红,仿佛将死的模样。

我怒视她,目眦尽裂,我从她的眼中看到那样一个自己:衣冠楚楚的模样,五官拧作一团的脸庞,面目狰狞可怖。

“为帝者,江山社稷第一是也。自古变法,非流血不可成事。大胤姓白,你告诉我,我这样做,是我之过吗?”

她握住我的刀刃,像那日我握住吕归尘的一样,浓稠的鲜血一下子爬满了银色的刀身,她带着满面狼藉看着我,双目中赫然俱是血丝。

“阿修罗,你也是四书五经、兵法权术无一不通的。你以你青阳储君的身份堂堂谓我,人伦大,还是社稷大?”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我答不上来,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这是书本里的道理,是吕归尘和大长老教了两年的道理。可只为她这一家而亡万家魂,究竟都是一种人性的沦丧。

“你怨我害你们一家分离十年,利用你,利用你的父亲,陷青阳于水火……可你敢说,若你母亲还在,她会要你父亲,还是和我一样要人伦!”

我提着她衣襟的那只手猝然用了死力,狠狠地将这个女人往我眼前拖,我和她对视,半分不落下乘。

外头杀声隆隆震天,像是当年青州的那个夜一般,不同的只不过是这次我清醒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三分,远处凄厉嘹乱的巨动拔高音调声声馈耳,我那颗心在瘦骨嶙峋的胸腔中因为剧痛停了一下,白舟月淡妆农衣的样子落在我眼中,突然朦胧分离出了羽然的影子。

我说过,羽然就是个想得复杂做的简单的傻女人,她若是像白舟月这样,肯抛弃为人君者的底线放手一搏,早就拖青阳下水了,何必生身殉国。

我握着刀柄的手颤了一下,摇了摇头,剧痛加紧绞在脑间,一片混乱。

“羽然不会像你一样伤害吕归尘。”

如若说这世上最了解吕归尘的人是羽然,那最了解羽然的人,一定是我。

我将匕首从她掌中抽出,丝毫不顾她指骨会否因为我的力道不慎而断裂,只不过刀刃锋利的划开皮肉的声音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的刺耳,引起了一阵强烈的耳鸣。

浓烟愈发茂盛,像是浑身灰黑的巨蟒一般将整座皇宫吞噬,神机营的加入几乎是要以烧毁这座万人的城池,来加深这场政变在史书上的墨迹。零星的碎火,或是焊天的盛火,已经遍布四面八方。

我早有料到这样的巨变,我知道这是我最佳的机会,我高扬起那支匕首就要恶狠狠刺下,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伴着响在耳边的异常声音,白舟月也如丢了三魂六魄一般喃喃自语。

“太迟了,太迟了……”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远处那抹细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顿时觉得如五雷轰顶。


注解①:(原文片段)

吕归尘抬头看了她之后,身体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脚下有些趔趄,有些站不稳。我不露声迹的伸臂支住他的腰,我看着白舟月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就算绞尽脑汁,我也不知道她这身装束究竟奇怪在哪里,只觉得在哪见过似的。

注:白舟月此时穿了羽然当年逃亡到山村的那件农妇麻衣。四人当年被爷爷引到山村开始逃亡之旅,后来各自分开以后,白舟月为了在路上照顾狂血状态的吕归尘,胡乱收拾了许多衣物带在身边,其中就有羽然在被爷爷抓走前换下的这件衣服。这里安排这个情节的深意,大家可以试着自行体会,我就不说穿了,留点回味的空间更好。

注解②:(原文片段)

“阿修罗生身羽族,负你之血,应是天子之命,这世上若他不配,无人再能任及储君之位,你也心知肚明。否则你不会将他从青州解决出来,更不会几年来悉心教导。”

注:鹅几有三个名字,分别对应。

比较正式的说法就是,他叫阿修罗。至于前文改成阿苏罗,是因为取自青州口音的谐音,羽然为他起的第一个名字,原型婆罗天神,因为挂念阿苏勒,所以喊了谐音。小恶魔在九州是一个比较隐蔽的存在,可以理解为,在没有回到青阳之前,九州世人对于这个孩子的认知是朦胧的,因为羽然一是不想让他为了种种原因被觊觎,二是对阿苏勒的失望。

后大合萨(鹅几口中的大长老)将鹅几的名字改为正式的阿修罗,他有了后世公认的名讳:吕钺阿修罗帕苏尔。这个就不用多说了。

鹅媳妇叫的是后来绝迹的青州小名:朱雀。因为羽然是凤凰,而阿修罗不仅继承了她的凤凰血脉,还有青铜血在身,较之凤凰而言更加强大的是朱雀,所以有了这个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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