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瞬

我不许你再俯首他方为国士。

《真相是真》——中短(19-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真相是真》

:下快的话在今晚。


十九、(上)


我回到青阳二载有余,吕归尘从未提及过追封我妈的事,甚至连主动找我询问和羽然有关的过去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们父子俩在羽然这个话题上似乎心有灵犀,打从一开始,她的死就是我们的禁忌。



其实他若是问我,我妈怎么死的,我还真的不知道。如百里宁卿所言,她确实是以身殉国了。至于死之前是个什么样壮烈趟火的场景,哪怕我有能力,我也不会去重现。


毕竟聪明人不会把致命的伤疤轻易展露,哪怕吕归尘是我的父亲。



所以他今夜当着女帝和群臣的面,昭告天下要追封羽然、修建陵寝,不可不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心里对他又感激又怨恨又同情,我谢谢他终于记起我还有一个妈,并非像我误解的那样一心吊在他的老情人身上,怨的是他这样一做,羽然在这悠悠九州就是真的死了。


我突然有些感慨,连带着望向吕归尘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柔软不少,他的背影也跟着沧桑了许多。说到底能和他感同身受的只有我。


我旋首看向玉鹿所在的位置,心中有殷切希望。我不切实际地想,如果羽然活着,那如今坐在这里的,怕不是我的青梅竹马吧。



十五年了。我心头泛起浓烈的酸楚,我趟过青州的血海,终于还是孤独的回到了他身边,等到了迟到已久的团圆。我曾以为,此生我想要的阖家团圆,在羽然死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举起面前凉置已久的那碗冷酒一饮而尽,凉液灌入肠胃,透彻五脏六腑的冰冷让清醒重归于脑。


乐池里的舞女还在跟着曲调踏蹬着曼妙的舞步,她们四散开来,鲜艳的裙摆让人眼花缭乱。我和玉鹿开始学着用食镊拆蟹,有侍仆给她上了一碗清水,她仿着吕归尘的样子净了净手,小心翼翼地撬开蟹壳。我帮她剔出蟹膏,盛在碟中,玩的正不亦乐乎时,堂上白舟月身边那名内侍已经走了下来,他挽着拂尘轻手轻脚到我和吕归尘身边,无声无息的,四下甚至都无人察觉。


“世子,大君。陛下有请,还望赏脸。”


要么说这种皇帝和权臣身边的随官会察言观色,这人堆上一脸谄媚讨好的笑,那张脸上已找不到方才当着百官的面怒斥我的痕迹,我不屑地睨他一眼,但是吕归尘站起来了。


我无法,大君是青阳的表率,只要有我爹在,我就只有服从命令的份儿。于是我也只能放下筷子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广袖沾上了一点发黄的醋污,我不慎在意,随手将那一小截翻了进去。


临进那道小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玉鹿,她还在专心捣鼓她的螃蟹,丝毫分心都没有,两个伴当在她身后瞠目肃脸的直立着。我看了看她,这才掀了帘子跟上。


“与大君阔别十年,陛下常常牵怀您的身体,这番青阳朝贡而来,只因表面上这些琐碎的原因和朝堂上不相干的人,一直未能同您好好聚聚。”


小内侍领头,带着我俩从小门里穿过夜宴的大堂,转过朱漆长柱排排而立的走廊,他佝偻着腰背,侧了半张脸对向我们,皮上的笑维持得完美无瑕,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丁点松动。我感到一阵恶寒,心中隆鼓坠重,转头四顾了一下。


这一路从大堂走到小殿实在太长,恰逢今夜宫中大宴,热闹非凡。宫人们入宴随侍的有,赶着这个热闹劲儿混到席上乞吃寻乐的也有。我和吕归尘随着内侍一路信步疾疾,路上人烟稀少,就是有,也不过寥寥几个,他们安静地福个礼便退下了。


我靠着自己的步子数算,延向后殿的长廊约有一里。那纱窗金门就在眼前,殿内灯火通明,照出那个女人等待已久的丽影。


我跟在内侍和吕归尘之后慢着一脚踏出了长廊,忽然顶头似有一片幽黑乌云压下,我不由得抬头一看,接着那一阵黑鸦哀啸凄厉扑入耳际,只见顶头矮处有一群乌鸦展翅疾掠而过。我心里漏了一拍,但那阵由心而生的暗火到底是被自己生生压下了。


那门迎着鸦鸣被小内侍推开又关上,拖沓着“吱呀”一声低号。


吕归尘面不改色,向前不曾回头,但我沉不住气,我回头四顾了一轮,确定这里除了内侍和白舟月,四下再无他人。


繁复的内殿高烛明晃,空荡荡的。我和吕归尘踩着脚下的红毯,这寂静之地阙无人声,夜明珠呈四角方向坐落,在此亮出幽然而空虚的光芒,与我在书上得到的认知相差太远。


“二位请入座。”


内侍取来两卷蒲团摊好,回头看一眼堂上的女帝,弯腰低头致礼示意。


吕归尘侧头和我相望一眼,默契的做出了同一个选择。我们与白舟月僵持,同是站在原地,不动半分。他稍稍弯腰,折臂,掌覆左前胸福礼,声音恭敬。“陛下万福。”


我跟着低了个头意思意思。


白舟月这回没有像头遭见我那般好脾气,她在那帘后坐了许久。我抬眼看去,她似乎是在下棋,待到再一颗棋子落在象牙木的棋盘上,发出嘀嗒声响之后,她终于哗啦啦地拨开珍珠幕帘走出来,露出她今夜精装素裹的样子。


只是那样子同我想象中的差别还是太大。


那个本该雍容华贵的女帝著了一身农妇麻衣,仪态仍旧端庄,双手交叠在胸腹前,踩着快而从容的步伐行到我们面前。这四方的内殿没有别的机关,四面都是冰冷的围墙,只有她身后的尽头处,那个雕金坠玉的王座突兀地杵在珠帘之后。


吕归尘抬头看了她之后,身体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脚下有些趔趄,有些站不稳。我不露声迹的伸臂支住他的腰,我看着白舟月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就算绞尽脑汁,我也不知道她这身装束究竟奇怪在哪里,只觉得在哪见过似的。(详见注解①)


我握在广袖中的拳蓦然发力,压抑着无数从翅骨间涌向左胸的力量,心想她这次叫吕归尘带了我到这里来,若只是想以情人的名义与我爹含情脉脉地对视,当着我的面动人肺腑的叙旧,借此来羞辱我故去的母亲,或者侮辱我是青阳世子这个身份……如果真是这样,我定当毫不留情地把这个蓄满力的重拳挥在她的脸上,哪怕吕归尘就站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半分。


但她走上前来,静静地打量了我们父子很久,才终于说了一句。


“今我欲死……阿苏勒,你救还是不救。”


她话音一落地,我和吕归尘俱是一怔。


为帝多年者,自当有她杀伐果决的气场,我甚至听不出她这句话是个问句,仿佛一切都在她帷幄之中权衡,天下万物皆睥睨。


但吕归尘是头狮子,他继承了龙格真煌的勇敢,坚韧,更多是狮子王遗留下来的仁慈的心,然而即便是仁慈,亦不会动不该动的恻隐之心。毕竟他身上系着的是青阳六部,是万千仰赖他的蜉蝣的性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我懂,吕归尘做了这么多年的君王,他当然比我更懂。


“夫亲之名,于礼不周。礼者,人道之极也。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以化万民,是礼之根本。陛下上邦至尊,当执仪礼,为下庶率表。岂有为蛮夷小君之故,而坏圣人之训。”


他再次矮腰,礼数周全,换得白舟月眼中那片痛隐含泪。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温婉流态的女帝今夜穿这一身粗布麻衣在他面前,仿佛低到骨子里的尘埃,万千威仪不再。


美妇以楚楚容面视他,“南淮一别,山海十年。你不曾来信,亦不曾出席历年的朝贡。阿苏勒,当年你慰我,人各有命,各司其职。朝堂之上纷纷扰扰,我为一个女子身拖着白家据三方博弈,苦苦挣扎十五年,纵然你因怕非议,贬我为你的旧友,亦不至于如此无情吧?”


吕归尘高大的背影在我眼前松动了一下,不再那样紧绷,我的心垂下去,连带着暗扶在他腰际的手都失了力道。


“阿修罗生身羽族,负你之血,应是天子之命,这世上若他不配,无人再能任及储君之位,你也心知肚明。否则你不会将他从青州解决出来,更不会几年来悉心教导。”(注解②)


白舟月皓眸楚楚,软语引诱,“天启除了你,我能给他最好的一切,纵他并非我亲生,可我因你与他有缘,我必定会将他视如己出。阿苏勒,这不只是在帮我。这个天下,我……”


她不再说下去了,但我已能隐隐约约懂得她所有的意思。


我的脑子有片刻的混沌,但我知道只要有吕归尘在,就不必有我操心插话的份。我收回虚扶他的手。


北城门一役,我只粗略判断出姬野和百里家的斤两,现在想来,当时这位写信托我父亲出兵的女帝才是深不可测。我被妒恨冲昏了头,现在想来,当时的那个想法,漏洞百出。如若只是想和我爹绑在一起传出谣言,也不至于那样大费周章。那她到底想干什么?立我为储未必不是真心,白舟月又如何消灭立我为储之后的后患?


我隐隐约约觉得很是不安,古来立储之事像比于朝堂变法,非流血不可才能换新。青州满地的尸骨堆成如今的高山,我在那生活了十年,见过羽然在无数个月圆之夜撑开青翼,带着必杀的决意吟唱死亡的音符。不止青州,这样的例子,在这乱世中比比皆是。


我前前后后梳理了半晌,只觉得这其中千丝万缕,只差一个点,就一个点,我就能摸清一整块的版图。


我看着她的样子,好不凄凄惨惨戚戚,连我都要为之动容了,但吕归尘似乎已经收拾起了他的恻隐,我心里一阵发虚,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我向来不懂吕归尘的心思。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吕归尘缓缓地为了我跪下了。


我几乎难以扼制我看到这一幕发生时的颤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甚至想要跟着他一起跪下,但他伸出手阻止了我。


平日在青阳六部眼里那样威严、温煦的我的父亲,缓缓将他的额头抵在了冰冷的地面,我读过皇家的礼仪,知道他是在行九礼,叩帝拜。


通红的烛光明晃在白舟月琥珀色的瞳间,她眼底盈然泪光,外头突起的大风将高跳的烛火卷灭一支,她的什么希望都在这一刻被吕归尘扼亡。


“阿修罗是我的亲子,天启虎狼之地,望陛下收手,成全我们父子僻居青阳、和乐一世的夙愿。他年纪尚小,又被我养成玉骨,担当不了大任。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谓陛下,不能感同身受,遂还君重礼以尊帝上,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他是我儿,我怕。我怕他会和他母亲一样,死于非命。况且就算立太子,也非胤统。他是我青阳六部真正的嗣子,盘鞑天神亦不会允许他出嗣旁支,臣下今日,不能尊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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